十 七 A A 制 在王德智到来以前,我住过的号子都是以头铺为核心,由头铺完全支配号内各人的所有财、物、地位的。 但是,随着王德智的到来,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王德智调过来时,带了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等,而董元生什么也没带,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头铺,就可以和以往一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的物品。但王德智在吃饭时自己拿了包方便面泡上吃,连谦让都没谦让董头铺一下。这让董头铺很难堪,黑胖的脸胀成猪肝色,连脸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圈。 王德智主张AA制,即“各吃各的”。据听说他在原来的号子里也坚持这样做。我不清楚在号子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这个拳头打输赢狠恶吃天下的环境里,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壮的他,是如何为了捍卫自己应有的权益而绞尽脑汁争取到AA制这个局面的,一定很辛苦。他有没有服过水土有没有因AA制而挨过打我没问过,不过一对一单挑,凭王德智的矮壮身材也不一定会吃很大亏,最重要的一点:他有关系。现官不如现管,王的关系就属于现管形的。有干部撑腰王德智才如此有恃无恐,敢于叫我国几千年的传统号子习俗而提出AA制,若没有相当的关系,王德智也只能和东北一样,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华之财力结列强之欢心”。莫说一个王德智,就算比尔盖茨德智来了也是一样。 从此以后,五号开始了AA制的生活。 董元生哪能料到会是这样。他家里虽然在外面开过酒店,但主事的兄弟俩双双入狱,酒店也已盘出去了。家里人在外面花钱为他哥俩跑案子花销很大,在生活上自然就忽视了一些。人都是有着双重性格的,董头铺也是人。他时常颤抖地提起他年迈的双亲在外面跑关系不容易,同时表示宁愿吃糠咽菜只要能早出去一天;但他又经常摸着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希望他哥能从三监给他托人捎过点吃的来(董太生在三监混得着差不多,是个跑号的)。董头铺在看守所的帐上没钱,他属于号子里想走上层路线的人。上层路线的大油们帐上都没有钱,家人送来的现金也不上帐,偷偷托人带进来,自己拿着,再通过干部买些饺子、包子等稀罕东西。董头铺也有现金,但想吃一顿从外面买进来的肉炒刀削面,跑号的就得向他摊二十块钱;想吃点鸡、鱼等摊的更多。他经常沉思,眼光扫过王德智身上时,我读出里面充满仇恨,那种地主老财在土改中失去土地失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后的仇恨。 我帐上是有点钱的。爸爸虽不能保证每月来给我上帐(毕竟家乡离这儿有千里之遥),但来一次就会留下一、二百,买方便面足够了。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佐食也没有的三瓢两圪旦。我打心眼里感谢王德智带来的这种做法。 老郝帐上也是有点钱的。他家在西缉虎营,离上马街不远,老婆又是个贤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上学的孩子和号子里的丈夫吃饱穿暖,每月来送些日用品和上帐一百块雷打不动。老郝稳定的经济基础突然使他找到了自尊。 豆芽和魏二明则不行了。原来跟着老杜蹭东北的吃喝,但现在各吃各的,他们蹭不到了。他们家里也有人来探望,但在经济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只能望菜汤兴叹了。 AA制好啊!AA制带来了新气象,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尊卑,从此斗勇变为斗智、比拳头变为比实力,从此使我懂得金钱的重要性,也使得日后在自学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时,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理解得尤为透彻,并为我以后回归金钱社会夯实了坚实基础铺垫了良好开端。 十 八 又是一年年来到 要过年了! 收音机广播的内容里不时有各地大盖帽们联手净化节日市场之类的话,上级机关入所检查的次数也多了,年味越来越重了。终于,年三十上午,随着大兵们所谓的突击查号结束后,春节开始了。 晚上,沉寂了几百年的电视机被统一打开了,有调度为我们选好了中央一台。虽然雪花点多且噪音特别大景象模糊,但毕竟也算有电视看了啊!并非每个号里都有电视机,隔一个号一台,除夕夜干部们特允两个号子合并在一起看春晚。六号各位跑号的也来到五号,和我们一起看电视。 人很多,很热闹,我此类板油只配蹲地地下仰着脸看。看不清,号也很吵也听不清。其实到上马街的这第一个春晚我根本不知看了些什么。但可惜的是,此后上马街的电视再也没开过。我下一次看到电视,就到了1996年3月,在太原东太堡砖场(太原二监)了。 初一到初六,每天两顿饭。上午饺子,下午肉菜。伙食不错,只是份量还可以再多些。 初一上午看守所按各监的人头把面和馅发下来,人均半斤面半斤馅,不少。除去跑号的克扣的之外,发到我们号子的数量仍相当可观。回想起在南看过的那个苦苦的年、吃到嘴里的可怜的几个饺子,再看看面前扑鼻香味的猪肉大葱馅和雪白的面粉,真是天壤之别呀! 我包饺子的技术当时还不行,但王德智、老郝等都是擀皮、捏饺子的好手,又快又好看,一个个饺子胖乎乎的,支棱着耳朵,越看越喜欢。这次我们没怎么AA制,大伙一起动手,各尽其能,倒也其乐融融。我是揉“计子”(小面团)的。管他窗外寒风凛冽,管他明天是死是活,高墙内,铁窗中,墙头大兵警惕的注视下,号子里的几个大男人在兴致勃勃地包着饺子。 包好之后,每号出一个人,到厨房抬笼屉。洗净宠布,两个号一屉把饺子摆上去,再统一把笼屉抬回厨房去蒸,蒸熟再派人抬回来。就是在这繁琐的进进出出之间,才能体会到节日本应有的喜庆,虽然比外面淡许多,但与平相比总热闹一些。因为春节期间法院不会下判,再重的案子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活过这几天。 抬笼屉是美差。五号是董元生,根本轮不到我们。因为,在过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监的犯人们。据听说,女监号子里也有大油板油之分。大油们在社会上也是混混。但凡女混混总是颇有些姿色、或姿色平平但勇于风骚的。她们平时在号子里懒洋洋不想动弹,支配着其他女犯的钱、物、地位,颐指气使。但遇到去医务室打扫卫生或抬笼屉这类可能与男犯邂逅的机会时,女大油们也总是穿戴整齐、梳头弄脸一番后才抖擞精神出来的。唉!女为悦已者容莫过于此乎? 据听说,女监也是有水土的。除了普通的燕飞、肘子、包子外,还有些比较符合女性生理特征的。比如先把肥皂溶于水中化成浓浓的肥皂水,把毛巾在里面浸湿后叠成几折再稍拧一下,风干,便成了个约二十厘米长、直径约五厘米粗、螺旋状、硬梆梆、周遭全是线茬和线头凝固成的硬疙瘩的一个怪家伙,服水土时用它捅进女板油的下体并旋转。尚不谙风月的我认为那一定很疼,认为不会给当事者带来任何快感;还有更直接的,几人把某女犯按住,脱了裤子,用塑料饭勺伸进下体,旋转着刮,刮水,尚不谙风月的我,对于此种水土对当事者带来的感觉的确是不谙了。 过年这几天,白天号门也不怎么关,因为每天上午都是饺子,开门关门麻烦得很。饺子抬出抬回的空档,各号之间有互相认识的犯人,就可以趁干部不注意的时候走动寒喧一番。至于各院的大油,甚至可以趁干部放松的时候串院寒喧一番。董元生的哥哥董太生就从三监串过来,兄弟俩团聚了一小会。 当然,对于某些特殊的大油而言,串号乃至串监是很平常事。比如“小四毛”任爱军,老杜还在时他就曾从五监串过来与之闲聊。 “小四毛”,汪洋一案头目之一,当时在逃,汪洋等被枪毙后才抓捕归案。不过他做案时未满十八周岁,再加上社会上有老板愿意为其卖力找关系花大钱,急于帮助其出狱后为已卖命,小四毛最后只判了六年,后被送至西峪煤矿(太原一监)服刑。他在那儿几个月后便被保外就医了。直至去年(2005年)夏,我在家乡看山西晚报时,有发现有报道:在山西省公共安全专家厅副厅长兼太原市公共安全专家局长杨晓桥的指挥下,太原市打黑除恶行动取得重大进展……任爱军(绰号“小四毛”)、林宏伟(又名“林二伟”)等一批……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云云。 从太原工读学校、到石杂场少管所、再到新店劳教所,这几个连贯的、一个合格的混混成长的必由之路上,一路当着老大走过来的,只有二人:汪洋和小四毛。每个地方都是汪洋前脚走,四毛后脚进。四毛年纪不大,与我同岁,在上述几个地方他凭着武力、胆识、手腕,视群雄傲睥倪天下,成长为汪洋的接班人。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格匀称健壮,眼神盯着某人便绝不飘移,眼中杀气腾腾。但他言谈举止稳重成熟,隐藏了暴戾狡诈。有实力而不张扬,真乃大家风范矣!汪洋入道早,四毛从劳教所出来时汪洋已是黑道老大。四毛也跟着他们给老板当马仔。每日里不离身地拎着个密码箱,里面是锯短枪管的五连发,弹已上膛。就是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用的那种枪,威力大,视对手情况可装炸子和霰弹。四毛就曾与我在南看所见过的乞军(也是给老板当马仔的)有过枪战。乞军开着吉普在前面跑,四毛骑着摩托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开枪:单手驾车,另一只手持枪,开一枪后举起枪管往下一挫,“哗啦!”一声就又上了膛了,方便。四毛年纪轻,脑子活,不象汪洋那样重面子轻金钱,他什么也要,支锅绑架看场卖viper什么也做。四毛的基地仍沿用着汪洋在东山的老巢,见谁不顺眼或影响到自身利益,便会“邀他上东山赏月”。据听说四毛刚进号子时也规矩地顶好服水土,服完后起身,把头铺的铺盖扔到一边,把自己的放上去,众人目瞪口呆,此时外面已把关系找进了上马街,于是干部出现在号门外,四毛便成了头铺。 扯远了。 饺子蒸熟抬回来后,又是一阵喧闹。我们认识各自包的饺子,捡到饭盆里端回去后,足有三十多个!啊!香!真他妈的香! 这顿饭相当于我们一人吃了一袋速冻饺子。一袋速冻饺子是34——36个这我很清楚,放在劳改队犯人用的搪瓷碗里是多半碗。出狱之初我嫌家里的碗太小,专门买了个同样大小的搪瓷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吃饺子时是满满两碗(一百个出头),吃大米、面条也是满满两碗(有时不尽兴,还得再添半碗),当然饺子汤、米汤、面汤都是另外的。我在四个月内体重增加了四十斤。爸爸见了我吃饭的样子很难过,因为他能猜到我在里面吃的咋样了。出狱后的几年内,我内心深处总是摆脱不掉“这顿吃过后下顿不知在哪里”的焦虑,每次吃饭总是吃得过饱。2005年底我的体重突破200斤。今年春节,在外力的作用下,我才逐渐摆脱了焦虑感,开始控制饮食以减轻体重了。 又扯远了。 上午饺子下午是肉菜,大块的肉啊!有时是菜花炒肉,有时是蒜苔炒肉,有时是洋葱炒肉。真他妈的好吃!并且菜很稠,很实在。馒头也好象大了一点。 号子里的娱乐活动也多了。除了老杜留下来的象棋,还有用牙膏盒子剪的扑克牌。于是便有人开始赌。支锅,什么天皇地皇田九七,很麻烦,我想学但没学会。我就奇怪了,怎么我这个大学生都学起来很吃力的东西,他们这些文化很低的小混混们怎么就能学会并且熟练掌握及运用呢?看来,兴趣是成功之母此言不虚啊! 大年初五,叫破五。从初六起,恢复了三瓢两圪旦。 这几天,是我进看守所以来最惬意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