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坑的有付并未脱离苦海,每个班的出收工饭他都得跟着去挑,然后一个人拖全部楼道,打扫厕所,任何杂活、任何人都可以吼一声“有付!”然后有付就“到!——”着跑过来了。从早上五点起床到晚上两点中班吃了抿圪抖帮着收拾完洗完碗,有付一天只有三个小时左右的睡觉时间。经常在楼道中一手拿着馒头啃着一手拿着笤帚闭着双眼在半梦游状态下扫地。有付入狱时尚年少(19岁),又是外地籍犯人,没文化没本事,又因不能出工而被众人耻笑,所以头几年活得很窝囊:明明已经是四五年的老犯人了,可那些刚下队四五个月的新犯人也敢动辄打骂,可自己还瑟瑟发抖地任凭别人打骂。有付经典的动作就是在楼道里弓腰扫地时,一见有大油经过,马上扔了笤帚趴到墙上,四肢和脸与墙贴紧,为大油的走路腾出最大的空间。大油经过几米后才慢慢恢复原状。有付实在是被人打怕了,那几年经常就有某个大油逗他玩:“有付!透你妈顶好!”有付便什么也不敢问地乖乖顶好,劈里啪啦一顿打后大油问:“知道因为甚打你么!” 有付便苦思冥想自己做错了什么:“眼下,想不起来呀。” “滚回去慢慢想!下次再敢那样老子再收拾你!”有付唯唯诺诺退下后,众人哄堂大笑。 有付后来与我谝时,想起那几年总是满眼生泪:“透他妈那几年真把几辈子的打也挨了。咱也想找个差不多的大油,让人家下咱的瓜完后稍照顾着点,可是咱的名声已经臭咧,没人看得起咱的瓜!……” 老五来了以后为有付带来了春天。虽然有付还是有付,还是每天睡三个小时、总有着干不完的活、经常被打一顿以逗乐,但老五对别人打有付的行为不感兴趣,并偶尔与有付谝几句,给根烟抽。于是手下众人便逐渐改变了对有付的做法:鄙视轻视没变,只是挨打次数锐减。于是有付感激涕零,想叫老五“爹”的想法都有了:“哎呀,老五真对我好了!叫我做甚我做甚,叫我吃屎我也吃!咱还想把屁眼洗净让人家透,可人家不透么!”我哈哈大笑:“给老子滚远点!你以为你那是金瓜银瓜呀哈哈哈……” 学习委员李安,面容清瘦身材修长戴金丝边眼镜,还有几分儒雅之相,说一口晋南味的普通话,每天忙碌于文化室、教育科之间,有时与我谝一会,便会吹嘘自己如何在教育科混得开,谁谁都很给面子:“你在23中队也知道柳大荣在中队混得咋样,现在这环境,好多了!思想改造和学习这一块,谁也不敢小看!”李安倒还谦虚,吹牛也懂得有个度,没敢说老五也管不住他。 “啊……呸!”有付一提起李安总是很鄙夷很愤愤,从丹田深处吐出千年老痰表达了对这个曾经的板油的李安的强烈看不起:“外是个什么东西呀!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老瓜!烂瓜!这个透过那个透,俩人一起透!嘴里含个逑还哼哼得可好咧!他以为他是个甚的人!在中队卖了又去教育科卖!他?要不是教育科的主任委员这些大油都给老五个面子,他让人家们透了也白透!早鸡巴不知死哪去了!” 我不知道李安与有付谁说的对,不过他俩的表白也没怎么冲突。因为李安根本不提过去,而不愿提过去的人总是有些隐情的。而有付的补充说明也从侧面描述了李安如今混为中队大油,表面的风光背后藏着的曲折。我不能说这些是屈辱,因为或许他就没认为过这是屈辱,而只是自身在别无其他长处时欲脱离苦海拥抱成功的必要的手段。我不能以我的观点去考虑别人的做法。人各有志,我深以为耻的东西也许有人甘之如饴呢。 不过,李安的经历说明了一个事实:文化人,算是什么东西?从古到今,根本不算个东西。李安本也是初中毕业,也认识些字也能写点小文,但在劳改队里,需要文化,你这点破文化才有用,不需要,你的知识分子的酸气只会抬来他人的厌恶成为笑料。女人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为上品,在劳改队里写得文章把得二帮方能闯出一片天地。同理,毛伟人不也差不多嘛,需要的时候让那些文化人搞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不需要了就说这些只是毒草,来个文化大革命就把老九们全打倒了。由此可见,老大们的心境是相通的…… 所幸我有还算强壮的身体,所幸在六大队在郝导的严厉要求下,思想改造方面已逐步得到重视,改造风气和环境在逐步转变。 六大队在转变,荫矿在转变,24中队也在变。 以前的风气如彼,也不能怪中队的指导员老韩工作不得力:把正常人扔到疯子群中,谁看谁是疯子?时间长了正常人也会被同化。所以老韩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以前那一套管理方法并无不可。况且,24中队原属四大队,在全矿改制后才编入新成立的六大队。郝指导升为郝教导后,把大队管教组设在24中队下面,也是有用意的:这儿积习最深。 冰冻三尺非一日这寒,意思是说融化坚冰的不易。郝导这一年多的工作虽作用不明显实则已经算是卓有成效:一方面,所属三个中队的中队长指导员逐渐转变思想、慢慢跟上了自己的思路;另一方面逐步遏制了犯人中超级大拿老五的势头,使其不再象以前一样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意识到了原来荫矿还不是自己的家、还有干部敢对自己拉拉疆绳。此举让其他犯人们开始重新考虑以后的改造之路。犯人们大多不傻,都想减刑早日出狱,上面刮什么风下面就会随之飘动:老五都收敛了,其他哪个还胆敢不从!至于那些实在不开窍的愚钝之人,就让他把帮去吧!反正他也不晓得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痛苦。 郝导虽然深知乱世用重典重症下猛药,但对待干部却不能象对待犯人那样用电警棍戳。就算知道下面中队哪个大油有什么违规违纪的行为,也不能总是越权去处理吧。要求中队处理,可对那些敢于违规的大油,中队还一般不怎么会处理。所以他只能等。 23中队就不必说了,没有超级大拿滋生的土壤,24中队里,老五、大傻、李安快出狱了,只剩大杨一人独木难支,料也成不了气候,况且他的心智、手腕、影响力远不及老五。24队的干部中,老韩嘛也快退了,小程由内勤提为指导员后应该能同自己一起打击这些丑恶现象(即使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小程在内心是支持自己的)。25中队,指导员老刘还能干几年,也不是很听话,不过中队里的犯人中没什么突出者,只有个卫生委员、太原籍犯人二毛稍放肆一点,但随着互他互为犄角相互呼应的老五等人的离开,随首自己雷厉风行的各项举措,收拾个二毛还不是轻而易举。况且25中队的学习委员王兴宙已经被自己扶起来了(平遥人),足以制约二毛…… 当然这些只是我事后推测郝导的想法。 当时的我,脸上的黑眼圈和手背上的煤屑尚未洗干净,每天惶惶然地坐在空荡荡的监舍里,实在不知以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