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俯下身子,滚动在一双大眼睛里的,决不是泪,而是火!我敢肯定,你天生是那种特殊的女人,不会流眼泪的女人。 “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吧?”你问道。 (二) 刚才,就在刚才,你闯进大堂,士兵想拦住你…… 夫人说:“住手!” 吴主也喝道:“住手!” 你穿着士兵的短褐,头戴一个士兵的皮盔,有点滑稽。但你的神色威严得象个帝王,你用帝王的语气对吴主说:“开棺!先生要穿着白衣走!” 吴主打量了你半天,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温和,最后他叹息一声,说道:“好吧,就由你来给周都督更衣入敛吧……” (三) 人们都退了出去,你和着一群侍女留下。你俨然地命令着她们,有的去烧热水,有的取熏香,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你就让她们去把自己的手洗洗干净。没人了,你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拉下了所有的帏帐。然后,你来到灵床前,俯下身子,对我说: “先生,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大家有多伤心。求你了,先生,你快睁开眼睛吧!” 可我无法回答你,我没有离开身体,却没有任何感觉,我知道你的脸挨近我的脸,却不是看到;我知道你的话,甚至你的心,却不是听到。我很想对你笑一笑,问问你:“我何曾告诉你我喜欢白衣?更没有说过我要穿着白衣入土。你这个小姑娘,总是想当然。我的那些白衣都是由你料理的,我哪里有时间琢磨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既不禁脏,又不适合上战场。” 可你就象强迫我穿白衣一样,执拗地,晃着我的肩膀:“先生,你快点醒来吧!你的肩膀还是那样宽厚,胸膛还是那样坚实。我几乎从来没见你生过病。你永远是保护我们大家的!你是保护整个东吴的!你是大家的靠山。不可能,你这么强壮的人怎么会……五天前我们还在说笑。先生,你一定会睁开眼睛的,就象去年,在江陵城里,你还记得的吗?” (四) 我当然记得,去年,在江陵城内。进城第三天,襄阳方向追扰曹军的人马回来了,城内城外清理残敌的人马也回来了,驻令城内和城外各营的中郎将和校尉们饮酒庆功。夜里,有的喝醉了,不论官兵,上上下下枕籍而卧。 你来了,我看你象飘,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象星星一样模糊。 “先生为何不睡?”你问。 “弟兄们都睡了。”我说,“往日他们为我哨守,今夜就换一换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象夜空中游丝一样不真实。 “可是你已经三天没睡了。”你把头靠在我的胸口,我坚信,我既便死去,也会象不倒的枯树,永远凭你靠着。你的手轻轻摸着我的伤处,轻得象一阵风,那阵风是讨逆将军…… “还疼吗?”你仰脸问。 看到你我就想笑,在你面前我只能说真话:“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你却哈哈大笑,“先生,你终于笑了,我真喜欢看你笑。好久没看见你笑了。这几天你总是杀气腾腾的,我都怕你,都不认识你了。”你一边笑,一边领我上回室,刚刚占据的太守府。 我说:“傻丫头,……”然后就失去知觉……。 后来就听见你在弹琴。我从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也很懂事,知道我不愿让人扶,原地坐着不动。但你的弦“啪”得一声断了,我嘲笑:“笨丫头,我教了你十年,你一点都没长进。” 你呵呵笑着:“先生才是个大笨熊,哈哈,你知道么?你整整睡了三天。” 我大惊,挠头道:“不会吧!这要耽误多少大事。”我赶忙往外走,脚下象踩棉花,但我有本事使自己看起来步伐稳健。门外看见我的医官,我说:“你怎么还呆在我这里?快去救治伤兵!”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医官头上包着细布,看来伤得不轻,我问:“怎么回事?” 他嗫喏不语。 再问,他竟跪到地上,小声说:“回禀都督,是谖姑娘打的……” “什么?” “都督重伤在身,加之劳累过度,气血亏损之极,这三日一度没有气息。谖姑娘说是小的无能,就抓起一把坐椅,砸小人的脑袋……” 我快步回身进室内,我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这么多年没有看出来,原来你是只母老虎啊!你竟然敢打我的医官?打死一个医官,要死多少兄弟?你知道吗?”我说这话时一定很凶。 记得你眼里汪着泪。我骂你:“哭!哭!有本事就哭!” 你竟然把眼泪忍回去,轻轻拨弦三两下,“先生,你听出我弹的是什么吗?你是教我的,《长河吟》,我想,只有琴声能把你唤醒……” 可我居然无动于衷地走了出去。我当时只想着,好几天未曾理事,不知军中如何?我本来是想丢给你一块手帕的,可突然想起我的那块太脏,上面有血迹。我还想起讨逆,他那坚不可摧的灵魂,正在某个地方注视我…… 所以,我什么没说就走了,想起来,我是那样无情…… (五) 你这个傻孩子。你不会又去弹琴吧?没用了,天意难违啊!你好象也明白这些,默默地,你在为我解衣。 (六)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吴郡,讨逆将军宴请功臣,会上,一群女乐特来助兴。她们鱼贯而入,你走在最后,最为瘦小。当时你年止十四,垂髫参次,不施粉黛,宽眉、大眼、厚唇,乍看象个书馆里的学童。可能因为个子太矮,总是落后别人半步。在一群眉毛拨得溜细,脸上敷着铅粉、贴着花黄的女乐中,你格外惹眼。而落座之后,却是你弹得最好。那天我确实多看了你几眼,但只是因为你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而当日从讨逆将军府中议事完毕,回至府中,我却看见你站在外厅。你见到我,毫无惧色,两眼直视着我,微笑施礼。 夫人笑着迎接我:“你看,我把她买回来了。” “可,我……”我还没说完,夫人便打断我的话:“我和她聊了一会,这女孩子极为聪明,又是良家出身,夫君会喜欢她的。夫君,我可不愿人家说我是小度鸡肠的女子。” 我无言,只好苦笑一下。记得那天我没对你说话,还有一堆军务。 (七) 吴侯赐我的大红蜀锦官袍,你脱下了;吴侯赐我的紫金进贤冠,你摘下了;吴侯赐我的翡翠镶金玉带,你解下了……,那一件不是价值千金,可你全部弃之于地…… 你祷告般的,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我带来我你最喜欢的白衣。” 我似乎有点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最喜欢白衣了?我情愿一身征衣去见讨逆,让他知道,我一生都在为东吴征战。我只遗憾,没来得及告诉吴侯,不要为我浪费国库…… 我仔细地思索着……可能是很多年以前,你新裁了一件白衣给我。那天我对你说:“世人只知蜀锦的妙处。可我吴越的细葛,又凉快又舒服,不让成都的罗纨。”我想你没有明白,其实我爱的是整个东吴,不只是东吴的白葛。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你交给我的衣物中,白衣越来越多,后来,你每次都说,“先生,这是你最喜欢的白衣。”后来,以至那些老百姓都这么以为:“周郎最好身着白衣,临江远望……。” (八) 鹤顶红。 小小的玛瑙瓶,在你手心。你金属一样明快的目光,从它转向我: “先生,我的夫人整天担心你战死,可谁会猜到你最后居然是病死的?” (九) 我想起南郡。我好象从黑沉沉的水底浮出,灯光一片腊黄,最先看清的,是你的脸,离我很近…… 我想起,没有注意到那只箭…… 我又突然想起,你不该出现在军营里……。你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先生,我一直在公安,听说你受伤,我就背着两个葫芦,从长江上游泳过来的。” 你笑得很温柔,温柔得有点模糊…… 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就对你笑笑,用力抬起手,理了理你水淋淋的头发, “你的头发乱了。”我无力地说,尽己所能地微笑。 “我本来就是不什么美女,象夫人那样。”你也对我笑,咧着嘴,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哭?”我故意逗你。 “我才不哭呢。我又不是你的结发夫人。”你倔强地说。 我把目光转到一旁,淡淡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要是夫人来了,她会哭哭啼啼,弄得不象个军营。” 然后凝视着你,叹息道:“过去我以为我是刀枪不入的,看来,我确实太自大了……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府里的确需要你这样一个不让须眉、能当大事的女子。” 这时那个小小的玛瑙瓶不知从哪里掉到地下,你捡起来,问我是什么。 “这是鹤顶红。说来好笑,去年冬天,我和子敬力排众议,决计抗曹。出发前,他神神密密地给我这个东西,说是好不容易搞来的剧毒药,我一瓶,他一瓶,万一不慎落入敌手,便以此尽忠。这个东西我早不知道放在哪里,怎么今天跑出来了?子敬也真是个书生,身为将帅,身边到处是兵刃,还发愁怎么死吗?再说,天下何人又能打败我周瑜?!” 你一把抢过来,说:“给我!” “你别拿着它,这很危险,况且你又是个粗心的姑娘。” “可先生拿着它更危险!”你把它藏在怀里。 我笑了,笑得一阵咳嗽,“你看看,这大帐中的一切,刀枪剑戟,哪一样不比它更危险。你能把它们都藏在袖口里吗?” 可你脸上有一种近于悲壮的执扭。 突然觉得一阵致命的疼痛,一股热流从伤处涌出。 朦胧中,是猎猎随风的旌帆,冲天撼地呐喊,还有讨逆坚不可摧的灵魂,与风一起,发出最铿锵的音乐。 (十) “先生!你看起来真漂亮!”你是那样兴奋,就象十年前,我答应带你去巴丘…… “先生,只有白衣才适合你。只有它如雪的情愫,才配你如玉的容颜。先生啊,你是这世上最可爱的死人!”你呵呵笑着。听你胡言乱语,我担心你因伤心过度而变得疯狂。 可突然间,我“出来”了。我自由了!我该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难道?这真是白衣的效用? 我回头看我自己。虽然躺着,可依旧峭拨从容。我看上去很坦荡,是我希望的那样…… 我站在你身后,说:“我必须走了!”可你却没听见。你依然凝视着,那被你称作“先生”的东西,把他的手贴在你的脸上。 (十一) 我看见吴郡街衢贯通,宫府巍峨;我看见大江如带,沙洲平缓;我看见西蜀重峦叠嶂;我看见洛阳一马平川;我看见三军素服,万民举哀;我看见吴主劳烦而失落的神色,我看见夫人迷茫而脆弱的面容。 我看见了讨逆。 他居然也穿着白衣,也是那种飘飘欲仙的白葛。他灿若朝阳,大步向我走来,我想起来了,他永远定格于那个年龄。 他就在我的面前。 久别重逢,却没有任何不自然,只须相视一笑,便把该说的都说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我看自己,我居然没有穿白衣,而是一身戎衣:闪闪发光的亮银甲,头戴沉重的兜鍪,连佩剑都没有丢下。 (十二) 可我却听见,你在喊我,你还有话对我说。 “先生,其实我早明白,你的本意是支我走。” 你说的一点不错。 五天前的巴丘,我让你扶我到船头走一走。 夜,那样静。可我看见猎猎随风的旌帆,听见冲天撼地呐喊,还有讨逆坚不可摧的灵魂,与风一起,发出最铿锵的音乐。 半晌无言。 你突然问:“先生,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想吃得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想想说:“记得吴郡的小吃不错。这次回朝面君,时间太紧,没还得急品尝。” 你说:“好的,我早知道先生喜欢吴郡的小吃,我立刻就去办。”可话音未落,你却猛得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我和你的身材不太匹配,不适合这么抱着。你的头顶正好到我的下巴,和我搂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你的脑袋硌得我胸口很疼。对一个病人来讲,这种不适极为消耗体力。可你依然紧紧地搂着我…… (十三) 我远远地听见你清亮的、女性的声音: “先生,我知道你是故意支开我,可我装作不知,因为我明白,先生死的时候,身边不该有女人。” (十四) 我真的要走吗? 可我为什么还是那样惆怅?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一切忧伤都是因自讨逆的离去。可今天见到他,为什么我的悲凉之情胜过以往? 我看见,我和他的眼中同时流出了泪。这泪,撒向凡间,成为沙砾中的星星,几千年后,如果还会有人为我二人志业不遂而哭,就会找到这些星星,他们必会把这些星星捧在心窝,不顾星星的芒角,刺穿了他们的脏腑,于是他们唱出呕心沥血的歌…… (十五) “你的葬礼还没完。我等你,然后一起上路。”讨逆说。 于是我搜寻着我熟悉的一切,最后看到你。灵前是朝臣,右侧是家誉。你跪的位置很得体,夫人半步之后,侍女们半步之前。司仪一声号令,人们顿时号啕大哭。你面带一丝嘲讽,冷静地观望着别人:哭得死去活来的夫人,流泪而不失儒雅的朝臣,还有那些平时从来没见他们哭过,但此时一阵号啕颇有些可笑的武将们。我想,我选取对人的没错,我府中确实需要你这样一个心如铁石能当大事的女人。 后来,漫长的葬仪终于结束了,亡人将还乡安葬。家人侍女们有的送夫人回房休息,有的站起来舒展筋骨。你突然一跃而起,跑起来,气喘嘘嘘,追着送灵的队伍…… 可你追不上他们。 你愣了一会,从怀里掏着那瓶鹤顶红,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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