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一次懊恼地看了看手边的塑料袋。
每年中秋和年三十,都要去公公婆婆家吃团圆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多年以前,这顿饭对于她来说是轻松的,愉快的,婆婆身体很好,而且做得一手好菜饭,她去了以后只是打打下手,拣拣场子。可就在她下岗的那同一年,一向身板硬朗的婆婆,也突然中风瘫到了床上,从来不下厨房的公公,在焦头烂额了两个月之后,才终于能够把一日三餐糊弄到他们老俩口自己的嘴里。不用说,那以后,中秋节和年三十的团圆饭就是她独挑大梁了。
她的烹调手艺实在平淡无奇,差不多也就是把生的做成了熟的而已。女儿曾经悄悄地发过牢骚,父亲便开玩笑地说:“别忘了妈妈当年是一名红色女猪倌,现在已经是进步大大的了。”可以想象她在婆婆家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切都是生疏的,一切都不顺手,且不说还要去一个毫不熟悉的菜场买这买那。丈夫很快也看出了那一顿团圆饭,对于妻子是怎样沉重的负担,第二年中秋时便说:“就在家里做几个菜吧!带过去热一热就行了。”她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后来就一直照此办理了。这办法真的不错,也不用再给两位老人买那些华而不实的节日礼物了,省心、省钱,还实惠。可今天……母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赶这辆专线车,也不会这样弄得一塌糊涂!还多花了六毛钱。
喇叭里传出了电脑小姐的报站声,父亲在那同时站了起来,他看着母亲和女儿,微笑着,用庄重无比的口吻说:“准、备、下车。”
母亲没有答理父亲,只是提起了手边的塑料袋……
女儿把目光从一辆飞驰而过的红色出租车上收回来,也提起了塑料袋……
踩着满地积雪,这提着塑料袋的一家三口走进了一大片低矮的小平房……
这里是老父亲住了大半辈子没挪窝的工人新村,整齐划一的几十排红砖红瓦的红房子,夯得结结实实的煤渣路面,当年让这附近一大片居民羡慕得眼睛发直啊!如今40多年过去了,脚下的路面却还是煤渣铺就,当年堪称市郊一大景点的工人新村,早已衰败不堪,如同佳期已过的烟花女子了。
他们走进了熟悉的两排平房之间,横七竖八扯着的铁丝上,一条冻得梆硬的平脚大裤头在风中摆动……
和老父亲相邻的一扇门里跑出了胖子。胖子披着一件老蓝色的劳保短棉袄,两手抓着棉袄的下摆裹紧自己,看到他们没有停步,匆匆说了句:“哟!燕子长成大姑娘了!”就擦肩而去……
女儿喊了声“胖叔过年好”,胖子回头使劲抿着嘴招了招手……
“胖子,你忙什么呀?”父亲转身大喊了一声。
抿着嘴的胖子再次回过头来,满脸苦笑着举起一根食指晃晃,更快地向不远处的公厕跑去……
父亲看着那一道道白线裸露着的劳保棉袄后背,无言地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胖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胖子是儿时的伙伴和多年的同学,那时候的胖子又白又胖,是真正的胖子,十多年前,胖子得了肠炎之类的什么病,一不小心就坏了肚子,于是就跑厕所,一天跑三四次五六次的难说,肚子一疼立马就跑,稍一耽搁就会拉到裤子上,那样的狼狈事儿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如今又黑又瘦但还是被人喊作“胖子”的胖子,常常无比苦恼又无限向往地对他说:“伙计,我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像你一样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啊!”
每次胖子这样说,他就只能欣慰又苦涩地笑一笑,拍拍胖子瘦骨嶙峋的肩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卫生间会有的。”
卫生间。他们那间连单缸洗衣机都塞不进去的卫生间啊!竟然是胖子今生最大的理想了。为了这个“理想”,胖子那一天咬紧牙根去了银行,他想贷个款,想按个揭,学学人家外国人,把这应该还有10年20年的余生押给银行,只要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就要那面积最小最小的,就要那楼层和朝向最不好最不好的。银行倒是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可当胖子说出他的工厂大名时,银行的脸立刻就变了……
那一天他又来看望老父亲老母亲时,胖子垂头丧气地对他说:“伙计,我今天才知道,人穷了,连借钱的权利都没有啊!”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地递过一支烟去。然后两人就默默地抽,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一口一口默默地抽……后来,胖子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一串串空空洞洞的烟圈,慢慢吞吞地说着,像一个失了中气的老人。
“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能赚钱的年龄我们无钱可赚,我们的青年时代和壮年时代,都献给了国家,献给了党,如今讲赚钱了,可我们却不行了,是的,不行了。过了那个岁数了。过了那个岁数了啊!你说是不是?原以为工厂是铁打的江山,靠得住。谁能知道说声垮,立马就唏哩哗啦垮掉了呢?就指望不上了呢?”……
女儿脆生生的一声“爷爷”从背后传来,父亲又看了一眼胖子勾背缩肩迎风而去的单薄身影,这才沉重地转过身来……
身材并不高大,但总让他感到挺拔的老父亲进入了他的眼帘,微微翘起的倔犟的下巴上,那把退休后开始蓄留的山羊胡子,如同一面银色的三角旗,在风中闪亮地飘动……
终年卧床的奶奶,哇啦哇啦,兴高采烈地打着手势欢迎孙女,老父亲像这几年的每一个中秋节和年三十一样,已经蒸好了一锅饭,煮好了一锅汤。不止一次地给他说过,过年时不要蒸饭,也不要煮汤,他听着,可第二年依然故我,只好不再说了,要不然,他会感到无所事事的。而无所事事,是对高等动物的人最大的折磨。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了:母亲在那间自己动手搭建出来的小厨房里忙碌;女儿和奶奶比划着她们自己才明白的手势热烈地“聊天”;父亲把那红红的蜂窝煤炉提到老母亲床边,把靠墙的饭桌搬出来,放好圆桌面,再喊女儿一起铺上一次性塑料桌布,然后便进进出出地给母亲打下手;女儿则开始摆放酒杯、碗筷……其间少不了说说家常,说说社会新闻,说说东南西北,说说马上就要看到的又一年春节晚会……
这中间胖子进来了一次,他从公共厕所一出来就跑进来了,他听说这一带要拆迁了,是来向老同学求证的。可是和他同样地位的老同学又能给他什么证明呢?但胖子离开时已经很高兴了,又和人谈了谈拆迁,等于又和人谈了谈希望。
接着便上齐了菜,然后是此时此刻中国人家家户户大同小异的程序:祝新年快乐!祝万事如意!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年夜饭,家家户户都少了一道重大程序:团年饭之前的放鞭炮。那是喜庆的鞭炮,驱鬼去邪的鞭炮,除旧迎新的鞭炮,那狂放不羁、惊天炸地、不惜以粉身碎骨为代价的声响,是发泄,又是希望,再穷的人家,哪怕少吃一碗饭,少上一盘菜,也得省下钱来买挂鞭炮,让孩子亲手放一放,听听属于自己的那声响。而今天,往年热闹非常的此刻,外面的世界却是一片让人空空的虚静和清冷,连杯中的酒都没了滋味。
市公安局的禁鞭炮令,成了今年除夕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第一个主要话题。
他们同样热烈地讨论着,连床上的老母亲都哇啦哇啦地发表着意见,谁也听不懂她的确切意思,但从她的表情和手势可以看出她是坚决的反对派。
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女儿也是禁鞭反对派,尽管每年除夕点燃那一大挂鞭炮时,她都要站得远远的两手捂紧耳朵,尽管她常常被男孩子们突然摔炮和横飞的钻天猴吓得一惊一乍。不过她的反对,也只能是口头上的,寒假作业有一篇写除夕之夜的作文,老师就明确要求要写出今年除夕的新风俗、新气象、新感觉、新感受。
“什么新风俗新气象?一点意思也没有!”女儿愤愤地说。
“对了,爸爸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作文题目。”父亲对女儿说。
“什么题目?”女儿很认真地问。
“今年的除夕静、悄、悄。怎么样?”父亲一字一句地说,脸上堆满了期待夸奖的表情。
父亲的期待落空了。女儿扑哧一笑,领导般拍拍父亲的肩说:“老爸,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看过那部苏联电影啊?”
老父亲很少说话,确切地说是对国事、政事一句不说,从头到尾他只是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曾经沧海地看着他们,顶多偶尔地被孙女的一句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引得淡淡地微笑一下……全家人早就习惯了老人的沉默,尽管这样,当父亲和女儿产生了“重大分歧”、发生了“激烈争论”时,他们仍然一致求助于老人的最终裁判,而这时老人就会微笑着说一句:“燕子对。”
春节晚会开始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电视上……
母亲面对着电视机坐了不到两分钟,就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她把那条按规矩一筷子没动的红烧鱼端进厨房,打开液化气灶烧上一壶水,回到屋里把饭桌上的剩菜归归类,也一样样端进厨房,就手带着一个塑料盆、一块抹布返回,把空盘子、空碗、酒杯、筷子收拾好,接着抹干净了桌子……
洗好碗筷收拾好厨房出来时,母亲才发现外面的雪,就这一会儿工夫,忽然下得很猛很猛,深重的夜幕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挤挤挨挨,你追我赶,从天而降,蜂拥而下,真个是铺天盖地!母亲搓搓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向不远处的公厕走去……
这是一座半“开放”的公厕,它的顶部只在蹲位的上面铺了一层石棉瓦,另半边是完全敞开的。父亲老是说这是最好的厕所,因为它从不臭气烘烘,而且你在放松的同时,还可以欣赏蓝天白云。父亲说的是他做学生时候的感受,那得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而且不能是早上排队如厕的高峰时间。而此刻,这里正是积雪半铺的寒天冻地,虽然门口有堵拐弯的墙,一阵阵北风还是呼啸着满地打转,让人不咬咬牙都不能解开裤带。
厕所里空无一人,隔开男厕的墙头横梁上,一盏昏黄的灯泡在风中摆动着……那边好像也没有人。母亲匆匆地蹲了下去……
改革开放之前的每年夏天前后,这里总要发生几起小流氓偷窥的事。隔开男女厕的只是一堵2米多高的单砖墙,不要说个子高的人一伸手就能扒住墙头翻过来,那靠下边的墙砖,更是轻而易举地就能捅掉一块。
母亲想起了插队时,那座和猪圈相邻的小茅房,那座一口大瓦缸横搭着两块薄木板的小茅房,那座围着一圈柳树枝而头上没有片叶片瓦的小茅房,那座第一次蹲上去半天也没能方便出来的小茅房……
墙头那边,忽然传来了噼噼啪啪很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哗哗的小便声和两个男人粗大的嗓门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拆迁,其中一人不时很粗地骂一句娘,也不管女厕这边是不是有人。
母亲立刻小心翼翼起来,慌忙歪歪身子调整一下角度,做贼似的努力把那不得不发出的声响控制到最小最小……
但那两个男人好像还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因为他们立刻就都不说话了……
尽管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可能知道这边是她,母亲还是感到了无言的难堪和尴尬。
不一会儿,那边的人噼噼啪啪脚步很重地都走了,母亲这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长气站起来……
母亲回到屋里,坐奶奶床沿上的女儿,正对着电视机前仰后合大笑着……
母亲搓搓手说:“外面的雪好大!”
“是吗?”父亲说着站起来出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大声说,“真的,好大的雪!”然后又说,“我们得早点回去吧!”
老父亲说:“早点回去吧!再晚,怕没车了。”
“没事,爷爷。”女儿的目光离开了电视,“市政府今年的十大实事之一就是保证节日期间有通宵班车。”
“爷爷说得对,雪太大了,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父亲从门后铁钉上拿下了自己的棉袄。
“不。再看一个小品。”女儿坚决地说。
“回去还不是一样看。”父亲从老母亲脚头的棉被上拿起了女儿的围巾。
“等回到家那小品就过了。奶奶,你说是不是?”
奶奶哇啦哇啦连连点头,又愤怒地指戳着儿子哇啦哇啦了一番……
女儿得意地朝父亲伸了伸舌头……
父亲学外国人那样摊开两手耸了耸肩……
第二个小品快结束时,父亲把蜂窝煤炉提出去换了一块煤,进来时,女儿已经自觉地在和爷爷奶奶说“再见”了。
奶奶正从枕头下摸出准备好的五张崭新的10元钱,哇啦哇啦着递给孙女。
老父亲退休多年了,去年为了买下已经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又把一点儿老底子全扯心连肝地掏出来了。如今别说几十块钱,就是几块钱、几角钱,对于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容易吗?父亲上前一步拦住了:“爸、妈,说来惭愧,过年了,可除了两瓶酒,儿子什么也没给你们买。今年的压岁钱,你们就……”
从来不打断任何人说话的爷爷打断了父亲的话:“多余。”
父亲顿住了。
半晌,爷爷朝孙女仰了仰那把倔硬的山羊胡子说:“燕子,这是压岁钱,拿着。”
女儿迟疑了一下,拿着了,但是趁穿棉衣、找手套的忙乱之际,她又把钱悄悄地塞到奶奶脚头的褥子下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