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策论坛

       找回密码
    登录  立即注册
搜索
查看: 729|回复: 8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转帖]底层忧伤文学——坐一回出租车(作者:唐镇)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3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说好了下午4时出门的。

可现在已经4时30分了。

父亲看看表,又怜惜地看了看窗前的女儿。

“爸、妈,我随时可以出发啊!”女儿从说了这句话后,就趴到小书桌上一动没动,除了握笔的手像跟谁比赛似的唰唰地、一秒不停地往下写着,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父亲暗暗地摇了摇头,摇头之后忽然又有点儿纳闷,他知道女儿此刻写的是什么作业,那是女儿最讨厌的抄试卷——不是平时的一份两份试卷,而是最近5年全部的中考试卷!而且像平时一样每份试卷抄5遍!对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于">于ersonName>老师的这个法宝,孩子们一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每次老师布置了这样的家庭作业,女儿就会一边抄一边嘴里不时突地冒出一句:“劳教所!”有一天晚上父亲听见了,听见了不止一次,忍不住便问女儿,老说“劳教所”是什么意思?女儿说,我们像这样上学,不跟在劳教所里一样吗?把父亲说得哈哈大笑起来……可今天,女儿怎么这么乖?一边唰唰地抄着,一边还轻轻地哼着流行歌,脑后的“马尾巴”不时晃动一下……

父亲没有时间多想,他从女儿轻轻晃动的“马尾巴”上抬起目光,看一眼窗外不紧不慢悠然飘洒的片片雪花,又看看表,向厨房走去。

妻子还在忙。

妻子整整一个下午一直手不拾闲的在忙。

炸丸子、炸鱼块、炸麻叶……那口两个多小时里,一直热油翻滚的铁锅刚刚端下,煮饺子的钢精锅,就又坐上去了……

几天前,父亲就说咱们的年夜饭也改革改革吧!别那么费累了,超市里什么都有。

是的,如今超市里什么都有。推着小车轻轻松松转一圈就什么都有了。用不着一趟一趟顶风冒雨地跑菜场,用不着一分一毛,不屈不饶地讨价还价,用不着一次一次地担心,短斤少两和偷偷掉包,也用不着自个儿在冰凉的自来水下一样一样地洗,再一刀一刀地切。省事、省力、省心、省时间。

可那要钱啊!那些省下来的力气、省下来的时间、省下来的麻烦,都是要用钱作代价的啊!我有的是力气,我有的是时间,我不怕麻烦,我不怕累。我愿意一趟一趟地跑菜场,我愿意一分一毛地讲价钱,我愿意在冰凉的自来水下,一样一样地洗再一刀一刀地切。这样至少可以省下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更多的钱!哪怕只省百分之十的钱哩!

父亲不说话了。只要说到钱,父亲那对厚重的嘴唇,就如同铅铸一般张不开了,那结实的、说不上高大和伟岸但绝不矮小的身材,好像也一下子矮了两公分

饺子已经煮好了,摊凉了,一个一个装到厂里多年前发的铝饭盒里去了。妻子还在忙什么呢?

父亲走到了厨房门口。

这是一间狭小的厨房,狭小的程度和这整套房子十分般配。邻居们有点儿闲钱的早就把厨房改造了,加宽了,设施更新了,而更有钱的则搬走了。他们却一直没动,连抽油烟机都没换,还是那种最老式的,连小水池都没变,还是那种红砖水泥砌的。

妻子在灶台和厨柜间呆立着。虽然穿着棉衣,背影仍显出干瘦。她正怔怔地两边看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却又忘记了放那东西的地方似的。

“你还在找什么?”父亲很随便地问了一声。

母亲突然哆嗦了一下,神经质般猛然回过头来。

父亲看到了一张充满惊吓的脸。

父亲没想到就这么一句随随便便的问话,竟然会把妻子吓着,那蛰伏多日的隐隐的担忧,又一次从心底泛起。

“我把你……吓着了?”父亲努力微笑着问。

母亲一只手抚了抚胸口,半晌,举起另一只手说:“你看这个……藏哪里好?”

父亲这才发现母亲手里捏着两本存折。

父亲不明所以地怔了一下。

这个家只有这两本存折,一本是中国银行,另一本还是中国银行。都是活期。一个存折上是2,000元钱,另一个存折上原来也是2,000元钱,现在只有300元了。父亲曾说这多麻烦,都放到一个折子上不方便吗?母亲说,我不怕麻烦,这是我们家的命根子,放一个折子上?万一掉了那就全没了。

母亲的目光飘忽不定……

父亲看着那双曾经那么漂亮、那么有神的眼睛,小心地说:“就放老地方……不行吗?”

母亲决绝地摇了摇头:“不行!”

母亲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父亲顿了一下,也就没有再说别的了。

去年的除夕之夜,隔壁单元的一家三口去父母亲家吃完团年饭回来后,发现防盗门被撬开了,现金、首饰、VCD全没了。那一年,整栋楼的人家,都提心吊胆的没过好。

父亲扫一眼小小的厨房,一本巴掌大的存折哪里不能藏呢?冰箱、米桶、碗柜,到处都是地方,或者干脆压到煤气罐下。父亲便这样指指划划着说了一遍。

但母亲全都摇头。一个一个全都摇头。这些地方她刚才都已经试过了,一处一处全试过了,还差点儿让煤气罐压了手指头。每一处她都不放心,放进去,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是一次一次地摇摇头又拿出来。那些人厉害着哪!你都能想到的地方,他们还能想不到?

父亲又一次抬腕看表,小心地说:“都4时30分多了。”

母亲叹口气,终于拿定主意地说:“我随身带着!”

父亲那两片厚重的嘴唇张了张,又轻轻合上了。

提着鼓鼓囊囊、大大小小的几个塑料袋,一家三口终于出了门。
回复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37:00 | 只看该作者

雪住了。天地之间灰蒙一团毫无亮点,如同一位患了痴呆症的老人灰蒙一团的大脑。

风却起来了,一阵一阵的,裹夹着雪沫。

他们正是向北走。他们不时要低低头,侧侧脸,躲避那一阵阵裹挟着雪沫的风。

女儿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她不再往前走,她转过身来往后退。

“小心摔着!”父亲大声说。

女儿银铃般笑着:“没事!有您二老一左一右保驾护航哪!”

“指望我呀!”父亲双手一抬,笑道,“没见老夫我两手提着一桌满汉全席吗?我肯定得先顾这个。”

父女俩一起笑起来……

父亲是个快乐的人,女儿从来没见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母亲的厂子发不出工资后,父亲的话就更多了,每天都有几件让人笑破肚皮的事情拿回家来说。但母亲很少搭腔接话。母亲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家务,默默计算着支出每一分钱,默默地尽快地去完成一切能够接来的零碎活儿。母亲也曾经高兴过一阵子,那是接到编织手套的长期定货以后。

那一天,女儿放学一回到家,就听见了“吭──嚓──吭──嚓──”的声响,接着看到一台崭新的编织机。那是母亲咬了咬牙,提前兑取了原准备女儿中考时,才取出来慢慢贴用的2,000元定期存款买的。编织机去了1,500元,原材料去了200元,还剩300元又赶快存进了银行,恐怕一不小心花棹了。母亲算了一笔帐:一双手套加工费5角,只要织3千双手套,编织机的钱就回来了。

父亲吓一跳:“3千双?那得织到什么时候?”

母亲轻轻地、难得地笑了一下:“我刚听说3千双也吓一跳,人家说了,熟练以后一天两班可以织160双手套。3千双也就3个星期的事。咱把时间算长点,一个月总可以了吧?”

母亲接着说:“人家说了,只要不歇工,一年能收入3万块哩!”

父亲从女儿铅笔盒里拿出一支笔,加减乘除地算了一遍,果然差不离。但父亲还是很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只凭加工劳保线手套,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的简单劳动,就能轻而易举地一年纯挣3万块人民币?父亲摇摇头,自言自语般说:“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女儿从作业本上扭过脸说:“我相信。电视里不是早就报道过蒸馒头、卖茶叶蛋也能成万元户吗?蒸馒头、煮鸡蛋又有什么技术?爸爸就是胆小!”

父亲朝女儿认错似的笑笑,咂咂嘴又说:“我还有一点想不通,那么多工厂都停了工,那么多工人都下了岗,生产这么多劳保手套又卖给谁用呢?”

母亲说:“这事又不该咱们操心,管他卖给谁呢?”

母亲接着又说:“我也想过了,就算他们是夸大宣传,砍去一半吧,那也得有一万五哩!”

父亲发了一会儿呆说:“真要是这样……可比我上班强多了。”

母亲只高兴了两个月,就无法再高兴了,母亲起早贪黑拼一天命也只能织40多双手套,这且不说,那家因承诺回收手套,而卖掉了一大批编织机的什么公司,还忽然消失了……

母亲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

她没有笑。

她仿佛也没有听见他们的笑。

她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妈,我们今天坐什么车呀?”女儿往母亲那边偏着退着,噘着小嘴故作娇娃地说。

父亲不明白女儿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除了公共汽车,还能坐什么车呢?他看女儿一眼,又看母亲一眼。

母亲瞥了女儿一眼,一声没吭。

“要不,我们打的吧!”女儿嬉皮笑脸地说。

母亲不屑回答地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路边成片成片的垃圾,被雪遮遮掩掩地盖着,仿佛一大块丘陵的地貌沙盘。

“妈——我说的是真的!”女儿又偏过去一步,对着母亲的脸说。“你看,多大的风啊!又下了雪,再说,今天不过年吗?”

母亲沉默地往前走着……

“再再说,今天,我、来、请、客。不要你们掏钱!”女儿忽然提高了嗓门说。

父亲瞟一眼母亲沉默的脸,笑嘻嘻地大声说:“你请客?那还不是我们的钱吗?”

“不!”女儿把脖子一歪,得意洋洋地说,“报告父母大人,这钱是女儿自己挣来的。”

“你自己挣来的?”

“对!”

“怎么挣来的?”

“劳动呗!”

母亲瞥了女儿一眼。

“劳动?什么劳动?给本王如实道来。”父亲不以为然地说。

“回父王,事情是这样的:本小姐有一位叫孙倩的同学,也许你们听说过。”女儿拖腔拖调地说着,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母亲像没听见女儿的话,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沉默地走着。

孙倩?父亲在脑子里寻找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

女儿笑嘻嘻地往下说着:“很简单,本来今年的寒假,就只放过年这几天,可老师还要求我们把近5年来的中考试卷,每张抄5遍。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孙倩">孙倩ersonName>小姐便请本小姐代劳,按照社会主义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原则,本小姐获得劳务费——人民币50元。”

说到这里,女儿变戏法般亮出了一张崭新的50元。

母亲站住了,盯着女儿手上的钱,好大一会儿问:“你说的……是真的?”

女儿把头一歪:“当然。”

母亲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怎么了?”女儿看着母亲,脸上自豪的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

“怎么了?还用我说怎么了吗?明天把钱退给人家!”

“可是……”女儿嗫嚅着。

“可是什么?”

“我已经……都给她……抄完了。”

母亲气呼呼地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回过头说:“抄完了也得把钱还给人家。我们人穷志不能穷!”说完,再也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垂头丧气的女儿抬眼看着母亲干瘦而僵直的背,小声咕哝着:“这有什么呀!同学们早就这样了。不说市场经济吗?这就是市场经济。那有什么……志……不……志……的事。”

父亲开口了:“好了好了,本王宣布:今天不议此事。”

母女俩都没理他。

又一阵裹着雪沫的风从他们身边穿过……

女儿白嫩的脸蛋,仿佛抹上了一层灰……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37:00 | 只看该作者

他们走到了路口,马路斜对面就是公共汽车站,一辆桔黄色的长车正驶入站内,那是他们可以乘坐的车。父亲兴奋地叫起来:“乌拉!车来了!同志们,快!冲上去!”

父亲说着带头跑动起来。父亲的兴奋有些夸张,有些表演。女儿怜悯地看父亲一眼,又看母亲一眼,也小步跑起来……

母亲迟疑了一下。那是到工人三路的车。但是专线车。无人售票自动投币的专线车。一个人一块二毛钱。还有另外一趟车,那种短的,不太干净的,有售票员卖票的,座椅是油漆剥落了的木头椅子的,一张票只要一块钱。她平时非坐车不可时,都是坐那趟车,等也要等那趟车。她往雪濛濛的远处看了一眼,马路上车少人稀,望出很远也没有那短车的影子……

等车的人很少,下车的人更少,那辆专线车就要离开车站了,已经跑到马路那边去了的父亲,清楚地看到驾驶室里的司机正微微偏着身子去松开手闸,他举着手中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朝司机摆了摆胳膊,同时回身朝母亲喊了一声:“快点啊!”

母亲从远处收回目光,咬咬牙,向马路那边跑过去……

“一块二就一块二吧!”母亲低头跑着,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不是过年吗?”母亲跑过了马路,心里又这样对自己说。

母亲没有看到一辆自行车,正急如星火地奔来,直到他们就要相撞时,她才被那急剧的铃声惊得抬起头来……急急停步时她摔倒了。路面太滑,她又想护着手里的大塑料袋,结果前后一晃,一屁股坐了下去……

谁也没有碰着谁。那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灵巧地在雪地上扭出两道不规则的弧线,绕过仰坐地上的母亲飞奔而去……

父亲一惊,把手里的东西就地一放跑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女儿跺着脚朝远去了的自行车喊……

饭盒里的菜都泼出来了,好在塑料袋没破。

母亲急踹踹地一下站了起来,连身上的泥和雪都没拍一拍,就急急地拎起了塑料袋——好像这样就会挽回损失似的。

“摔着哪里了?”跑到跟前了的父亲问。

母亲张开塑料袋口呆呆地看着,紧紧闭着的双唇没有一句话。

看样子没什么事,父亲一颗心放回了原处,这才探头朝塑料袋里看了看,然后轻轻一笑说:“不错不错!就这样烩它一锅,饭店里叫全家福不是?”

父亲说着接过了塑料袋。

女儿跑过来了,一边问母亲摔着了哪里,一边给母亲拍打身上的雪和泥……

那辆专线车离开了车站,但是开得很慢,门也没关……

父亲知道司机是在等他们,上去后连着说了两个“谢谢”。

车上人不多,空着好几个座位,母亲和女儿向后边走去,父亲在投币箱前,叉开两腿站稳了,腾出手,掏出准备好的零钱,又看了看,向司机说了句:“三块六。”这才扔进投币口……

车厢里很安静,那几枚硬币哗啦啦落下去的声音很响,摇晃着向车后走去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是那声音砸疼了她的背。六毛钱,母亲忽然想,可以买六块豆腐或者一棵不太大的大白菜了。母亲心里紧收了一下,然后扶着身边绛红色的塑料椅背,软软地坐下了……

坐在母亲身后的女儿,看着母亲右臂袄袖上的一大块泥迹忽然想哭,她轻轻地咬住嘴唇,把头扭向了窗外……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飞驰而过……

又一辆黄色的……

女儿那混合着委屈和恨怨的目光,不由地追随着那一红一黄的车影而去……

她不是没有坐过出租车。她其实已经坐过三次出租车了。是的,三次。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去市展览馆参观爱国主义教育展,去的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时候是">时候是ersonName>老师带队集体前往,参观完之后是各自回家,于是爸爸在一个什么公司当经理的赵松,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并且邀请了一个男同学,两个女同学,她就是那两个女同学中的一个。赵松多潇洒啊!到地方时,把钱往座位上一拍:“不用找了。”拉开车门便下去了……

还有两次是孙倩请她陪着去新亚洲商厦买衣服,因为她和孙倩身材、个头都差不多,孙倩需要她做模特儿,穿上孙倩看中的衣服,来回走两步让孙倩看。那一次去和回,都是坐的出租车。本来坐专线车也很方便的,一车就到商厦门口,可孙倩一脸不屑地说:“我从来不坐公共汽车。”孙倩确实从来不坐公共汽车,孙倩平时花起钱来,也比赵松还要大方十倍,而她的爸爸听说不过就是政府机关的一个什么处长!

女儿从来没有给母亲说过她坐了出租车的事。就是对父亲也只说过一次,就是赵松请她坐的那第一次。就那一次她也只说了一半,就很快转换了话题。因为她忽然想起在出租车上不知怎么争论起了“富人、穷人”的当代定义,那个男同学后来说了一句:“我和燕子家就是穷人嘛!”……

她多想自己掏钱,大大气气地坐一回出租车啊!这几乎成了她深埋心中的一个小小的理想。她不是一般的想,她想得十分具体,想得实实在在。她甚至在心中划好了一张自己的时间表。在这张时间表上,她能够第一次自己掏钱坐进出租车,最早也得7年以后,因为只有7年之后她才能大学毕业,才能有工作,才能有工资。对于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孩子来说,7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般可怕。为此,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几乎不能自拔。后来她改动了她的时间表,因为她忽然发现,只要她成了大学生,那么第一个暑假她就可以赚钱了。是的,很简单,那就是做家教。那一天她想到这一点时,高兴得如同吃了麦当劳一样。她的时间表于是一下子缩短了4年。她完全没有想到那张时间表上剩下的3年,会在不长的时间里,一下子被全部消掉,如同解代数方程式中的消元法一样。不,不是消元法,而是孙倩所说的“市场经济”。

在此之前,她对这个“市场经济”是毫无思想准备的,虽然政治课上老师讲过,虽然同学们之间的“你来我往”她也早已听到了很多,看到了很多。因此,当孙倩把作业本和50元钱递到她面前时,她在本能的迟疑了一下之后,立刻本能地拒绝了。

在孙倩面前,她一直有些自卑,总感到如同灰姑娘和白雪公主在一起一样。她去过孙倩的家,那套她进去之后,竟然一时难辨东西的大房子,光是白瓷砖到顶的大卫生间就有3个,其他的就不用说了。每一次她和孙倩在一起时,孙倩都不会让她花一分钱,无论是坐出租车,还是吃肯德基、麦当劳或者2元钱一筒的冰淇淋。但那些她都还可以接受。而现在,面前是没有任何包装形态的赤裸裸的一张钱!她还不习惯接受如此毫无掩饰的交换,尽管她和以前一样要为孙倩付出时间和劳动。

“帮帮忙!”孙倩用她那一贯不以为然,轻飘飘地说,“我要跟我爸去海南岛开会。哪有时间抄这些东西?还5遍!”

“你别傻了!”孙倩用她那一贯大大咧咧的口气教训她说,“这是社会主义原则,各尽所能,按劳取酬。”

“什么叫市场经济?”孙倩摆出她那一贯的居高临下说,“我爸说得最精辟了,一句顶一万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就是市场经济。”

那时,她们已经走到了学校大门外,孙倩招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回身朝她扬扬手,一声“拜拜”,一溜烟走了……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脑子突然开了窍:50元钱。我可以“打的”了!这就是市场经济!

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张钱,那崭新的、挺括的纸质,给了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异感觉,脑海里突然跳出一句尽人皆知的广告词:味道好极了。她轻轻地笑了。

“嗨!一个人站在路边傻笑什么呀?”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学从她面前经过,朝她大喊了一声。

那是一名有些流里流气的、她从不答理的男生,但此刻她愉快地朝他远去的后影摇了摇手……

她把钱和孙倩的作业本一起放进书包,认真地拉好拉链,又轻轻地按了一下,把书包带在车把上多绕了两圈,然后飞身上车,那辆26寸的黑漆自行车,这一天让她感到从来没有的轻快……

一回到家,她就开始飞快地抄写……拿到预付报酬的劳动,让人格外轻松……

她没有马上告诉父亲母亲50元钱的事,她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去爷爷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她再拿出来,请父亲母亲“打的”,让他们高兴高兴!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她瞟了一眼父亲。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的父亲,怎么每个月能拿回家的,就只有那么几百块刚够吃饭的钱呢?……

她想起了学校里流传的顺口溜: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她不由自主地又瞟了一眼父亲。哦!爸爸。爸爸!我正直、善良、遵纪守法、勤勤恳恳的爸爸,你怎么就挣不来那么多钱呢?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38:00 | 只看该作者

父亲没有注意到女儿。汽车正绕着十字路口的大花坛转着大半个圈……父亲心里正慢慢地浮上一层浅浅的轻松和温暖。每次去老父亲那里,不管是骑自行车还是坐公共汽车,只要过了这个大花坛,只要上了工人路,他心里都会这样浮上一层浅浅的轻松和温暖。

他习惯地向两边张望着……

多年以前,这里还是这座城市野草茁壮的市郊,大大小小的工厂连成一片,大大小小的烟囱日夜涂抹着蓝天,每到上下班的时间,路上便潮水般汹涌起一片大呼小叫的蓝色工装,那才真叫蔚为壮观……

老父亲就是那蓝色潮水中的一员。

严格说起来,老父亲并不是正宗的、传统意义上的工人。

很早以前,他是一名老师。

一名并不重要的、教历史的中学老师。

但老父亲根本不像一名把教书当饭碗的中学老师,而像一名治学严谨的大学教授,他的每一节课都是广收资料、潜心研究的结果,向来干干巴巴、枯燥无味的历史课,居然被他讲得满堂生辉。那时候,学校里有很多兴趣小组,不管是数学还是外语,还是航模或者象棋、乒乓球,你都得参加一个。报名统计后的结果,让校领导大吃一惊,历史兴趣小组居然是人数最多的。

在兴趣小组的一次活动中,一位男生说起了平型关大捷,那时历史课正讲到抗日战争,于是由平型关说开了去……

不久,区教育局一位领导来到学校,找老父亲严肃地谈了一次话。又过了不久,老父亲便被调离了学校,作为一名“内部掌握控制使用”人员,来到了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的那家工厂。

学生们纷纷打听,他们无比崇拜的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历史">历史ersonName>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没人告诉他们。

据说是为了“不扩毒”。

老父亲从此沉默。他不再谈笑风生,不再谈古论史。他每天穿着一身蓝色工装,郁郁而行于工厂和家之间,当他和大家一起上班下班时,他如同那汹涌蓝潮中的一滴水一样微不足道,而当他一个人踯躅而行时,他便如同一只小小的、同样微不足道的蓝色甲壳虫。

作为儿子,他当然想知道爸爸到底怎么了?但老父亲只是用他那开始变得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不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老父亲被揪出来了。罪名一大串:暗藏的阶级异己分子、国民党军队的吹鼓手、蒋介石的孝子贤孙、恶毒攻击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恶毒攻击敬爱的林副统帅……

他偷偷溜进老父亲的工厂,仰着小脸去看大字报,这才知道作为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历史">历史ersonName>老师的父亲,竟然对他的学生们说,抗日战争是国民党打的!他惊讶万分,也愤怒万分,他看过的电影一部一部在他面前翻滚,老父亲怎么会如此公然颠倒黑白!

他跑回家质问父亲。

父亲沉默着,沉默着……直到夜深了,他困了,哈欠连天地撩开那顶发黄的蚊帐要上床睡觉了,父亲才嗓音低沉地开了口:“好吧!儿子,爸爸来告诉你。”

他怔了一下。

他第一次听到父亲喊他“儿子”。

而在这一天之前,父亲每一次喊他时,从来都是连姓带名一起喊,就像叫班上的某一名同学一样。

是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那一天没有连姓带名一起叫他,而是喊的“儿子”。

父亲从床下拖出一口旧木箱,抹去浮尘打开。木箱里是一小捆一小捆认真包好捆好的资料。那时候没有塑料袋,那一小捆一小捆的资料,都是用闪亮的蜡黄的油光纸包着的。父亲几乎找都不用找,就拿出了其中一捆。

“太原会战是抗日战争初期的一个大战役,历时57天,歼敌两万余名。平型关战斗只是整个太原会战其中的一场战斗,这场战斗歼敌一千余名。”父亲一边解着捆得结结实实的线绳,一边字斟句酌地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很平静了,仿佛他又站在了烟尘弥漫的历史面前。“我没有攻击党。我只是在历史兴趣小组活动时,回答同学们的问题时,很随意地讲到了这一段史实。但我绝对没有说‘抗日战争是国民党打的’这句话。绝对没说!”

那捆纸包终于打开了。父亲像摆弄古玩字画一样小心翼翼地一一摊开那些资料,然后掌心向上,朝那些发黄的资料一摆手,淡淡地说:“除非这些白纸黑字全是捏造。”

多年以后,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夜晚,记得老父亲那出乎他意料的从头到尾的平静,记得老父亲那掌心向上,轻轻一摆的潇洒和优雅……

但老父亲最后那句话没有说对,是的,没有说对。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终于打开的纸包里,已经没有一张纸是白颜色的了……

汽车从铁路孔下穿过,前边就是工人三路站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5#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41:00 | 只看该作者

母亲又一次懊恼地看了看手边的塑料袋。

每年中秋和年三十,都要去公公婆婆家吃团圆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多年以前,这顿饭对于她来说是轻松的,愉快的,婆婆身体很好,而且做得一手好菜饭,她去了以后只是打打下手,拣拣场子。可就在她下岗的那同一年,一向身板硬朗的婆婆,也突然中风瘫到了床上,从来不下厨房的公公,在焦头烂额了两个月之后,才终于能够把一日三餐糊弄到他们老俩口自己的嘴里。不用说,那以后,中秋节和年三十的团圆饭就是她独挑大梁了。

她的烹调手艺实在平淡无奇,差不多也就是把生的做成了熟的而已。女儿曾经悄悄地发过牢骚,父亲便开玩笑地说:“别忘了妈妈当年是一名红色女猪倌,现在已经是进步大大的了。”可以想象她在婆婆家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切都是生疏的,一切都不顺手,且不说还要去一个毫不熟悉的菜场买这买那。丈夫很快也看出了那一顿团圆饭,对于妻子是怎样沉重的负担,第二年中秋时便说:“就在家里做几个菜吧!带过去热一热就行了。”她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后来就一直照此办理了。这办法真的不错,也不用再给两位老人买那些华而不实的节日礼物了,省心、省钱,还实惠。可今天……母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赶这辆专线车,也不会这样弄得一塌糊涂!还多花了六毛钱。

喇叭里传出了电脑小姐的报站声,父亲在那同时站了起来,他看着母亲和女儿,微笑着,用庄重无比的口吻说:“准、备、下车。”

母亲没有答理父亲,只是提起了手边的塑料袋……

女儿把目光从一辆飞驰而过的红色出租车上收回来,也提起了塑料袋……

踩着满地积雪,这提着塑料袋的一家三口走进了一大片低矮的小平房……

这里是老父亲住了大半辈子没挪窝的工人新村,整齐划一的几十排红砖红瓦的红房子,夯得结结实实的煤渣路面,当年让这附近一大片居民羡慕得眼睛发直啊!如今40多年过去了,脚下的路面却还是煤渣铺就,当年堪称市郊一大景点的工人新村,早已衰败不堪,如同佳期已过的烟花女子了。

他们走进了熟悉的两排平房之间,横七竖八扯着的铁丝上,一条冻得梆硬的平脚大裤头在风中摆动……

和老父亲相邻的一扇门里跑出了胖子。胖子披着一件老蓝色的劳保短棉袄,两手抓着棉袄的下摆裹紧自己,看到他们没有停步,匆匆说了句:“哟!燕子长成大姑娘了!”就擦肩而去……

女儿喊了声“胖叔过年好”,胖子回头使劲抿着嘴招了招手……

“胖子,你忙什么呀?”父亲转身大喊了一声。

抿着嘴的胖子再次回过头来,满脸苦笑着举起一根食指晃晃,更快地向不远处的公厕跑去……

父亲看着那一道道白线裸露着的劳保棉袄后背,无言地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胖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胖子是儿时的伙伴和多年的同学,那时候的胖子又白又胖,是真正的胖子,十多年前,胖子得了肠炎之类的什么病,一不小心就坏了肚子,于是就跑厕所,一天跑三四次五六次的难说,肚子一疼立马就跑,稍一耽搁就会拉到裤子上,那样的狼狈事儿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如今又黑又瘦但还是被人喊作“胖子”的胖子,常常无比苦恼又无限向往地对他说:“伙计,我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像你一样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啊!”

每次胖子这样说,他就只能欣慰又苦涩地笑一笑,拍拍胖子瘦骨嶙峋的肩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卫生间会有的。”

卫生间。他们那间连单缸洗衣机都塞不进去的卫生间啊!竟然是胖子今生最大的理想了。为了这个“理想”,胖子那一天咬紧牙根去了银行,他想贷个款,想按个揭,学学人家外国人,把这应该还有10年20年的余生押给银行,只要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就要那面积最小最小的,就要那楼层和朝向最不好最不好的。银行倒是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可当胖子说出他的工厂大名时,银行的脸立刻就变了……

那一天他又来看望老父亲老母亲时,胖子垂头丧气地对他说:“伙计,我今天才知道,人穷了,连借钱的权利都没有啊!”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地递过一支烟去。然后两人就默默地抽,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一口一口默默地抽……后来,胖子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一串串空空洞洞的烟圈,慢慢吞吞地说着,像一个失了中气的老人。

“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住上有卫生间的房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能赚钱的年龄我们无钱可赚,我们的青年时代和壮年时代,都献给了国家,献给了党,如今讲赚钱了,可我们却不行了,是的,不行了。过了那个岁数了。过了那个岁数了啊!你说是不是?原以为工厂是铁打的江山,靠得住。谁能知道说声垮,立马就唏哩哗啦垮掉了呢?就指望不上了呢?”……

女儿脆生生的一声“爷爷”从背后传来,父亲又看了一眼胖子勾背缩肩迎风而去的单薄身影,这才沉重地转过身来……

身材并不高大,但总让他感到挺拔的老父亲进入了他的眼帘,微微翘起的倔犟的下巴上,那把退休后开始蓄留的山羊胡子,如同一面银色的三角旗,在风中闪亮地飘动……

终年卧床的奶奶,哇啦哇啦,兴高采烈地打着手势欢迎孙女,老父亲像这几年的每一个中秋节和年三十一样,已经蒸好了一锅饭,煮好了一锅汤。不止一次地给他说过,过年时不要蒸饭,也不要煮汤,他听着,可第二年依然故我,只好不再说了,要不然,他会感到无所事事的。而无所事事,是对高等动物的人最大的折磨。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了:母亲在那间自己动手搭建出来的小厨房里忙碌;女儿和奶奶比划着她们自己才明白的手势热烈地“聊天”;父亲把那红红的蜂窝煤炉提到老母亲床边,把靠墙的饭桌搬出来,放好圆桌面,再喊女儿一起铺上一次性塑料桌布,然后便进进出出地给母亲打下手;女儿则开始摆放酒杯、碗筷……其间少不了说说家常,说说社会新闻,说说东南西北,说说马上就要看到的又一年春节晚会……

这中间胖子进来了一次,他从公共厕所一出来就跑进来了,他听说这一带要拆迁了,是来向老同学求证的。可是和他同样地位的老同学又能给他什么证明呢?但胖子离开时已经很高兴了,又和人谈了谈拆迁,等于又和人谈了谈希望。

接着便上齐了菜,然后是此时此刻中国人家家户户大同小异的程序:祝新年快乐!祝万事如意!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年夜饭,家家户户都少了一道重大程序:团年饭之前的放鞭炮。那是喜庆的鞭炮,驱鬼去邪的鞭炮,除旧迎新的鞭炮,那狂放不羁、惊天炸地、不惜以粉身碎骨为代价的声响,是发泄,又是希望,再穷的人家,哪怕少吃一碗饭,少上一盘菜,也得省下钱来买挂鞭炮,让孩子亲手放一放,听听属于自己的那声响。而今天,往年热闹非常的此刻,外面的世界却是一片让人空空的虚静和清冷,连杯中的酒都没了滋味。

市公安局的禁鞭炮令,成了今年除夕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第一个主要话题。

他们同样热烈地讨论着,连床上的老母亲都哇啦哇啦地发表着意见,谁也听不懂她的确切意思,但从她的表情和手势可以看出她是坚决的反对派。

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女儿也是禁鞭反对派,尽管每年除夕点燃那一大挂鞭炮时,她都要站得远远的两手捂紧耳朵,尽管她常常被男孩子们突然摔炮和横飞的钻天猴吓得一惊一乍。不过她的反对,也只能是口头上的,寒假作业有一篇写除夕之夜的作文,老师就明确要求要写出今年除夕的新风俗、新气象、新感觉、新感受。

“什么新风俗新气象?一点意思也没有!”女儿愤愤地说。

“对了,爸爸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作文题目。”父亲对女儿说。

“什么题目?”女儿很认真地问。

“今年的除夕静、悄、悄。怎么样?”父亲一字一句地说,脸上堆满了期待夸奖的表情。

父亲的期待落空了。女儿扑哧一笑,领导般拍拍父亲的肩说:“老爸,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看过那部苏联电影啊?”

老父亲很少说话,确切地说是对国事、政事一句不说,从头到尾他只是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曾经沧海地看着他们,顶多偶尔地被孙女的一句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引得淡淡地微笑一下……全家人早就习惯了老人的沉默,尽管这样,当父亲和女儿产生了“重大分歧”、发生了“激烈争论”时,他们仍然一致求助于老人的最终裁判,而这时老人就会微笑着说一句:“燕子对。”

春节晚会开始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电视上……

母亲面对着电视机坐了不到两分钟,就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她把那条按规矩一筷子没动的红烧鱼端进厨房,打开液化气灶烧上一壶水,回到屋里把饭桌上的剩菜归归类,也一样样端进厨房,就手带着一个塑料盆、一块抹布返回,把空盘子、空碗、酒杯、筷子收拾好,接着抹干净了桌子……

洗好碗筷收拾好厨房出来时,母亲才发现外面的雪,就这一会儿工夫,忽然下得很猛很猛,深重的夜幕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挤挤挨挨,你追我赶,从天而降,蜂拥而下,真个是铺天盖地!母亲搓搓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向不远处的公厕走去……

这是一座半“开放”的公厕,它的顶部只在蹲位的上面铺了一层石棉瓦,另半边是完全敞开的。父亲老是说这是最好的厕所,因为它从不臭气烘烘,而且你在放松的同时,还可以欣赏蓝天白云。父亲说的是他做学生时候的感受,那得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而且不能是早上排队如厕的高峰时间。而此刻,这里正是积雪半铺的寒天冻地,虽然门口有堵拐弯的墙,一阵阵北风还是呼啸着满地打转,让人不咬咬牙都不能解开裤带。

厕所里空无一人,隔开男厕的墙头横梁上,一盏昏黄的灯泡在风中摆动着……那边好像也没有人。母亲匆匆地蹲了下去……

改革开放之前的每年夏天前后,这里总要发生几起小流氓偷窥的事。隔开男女厕的只是一堵2米多高的单砖墙,不要说个子高的人一伸手就能扒住墙头翻过来,那靠下边的墙砖,更是轻而易举地就能捅掉一块。

母亲想起了插队时,那座和猪圈相邻的小茅房,那座一口大瓦缸横搭着两块薄木板的小茅房,那座围着一圈柳树枝而头上没有片叶片瓦的小茅房,那座第一次蹲上去半天也没能方便出来的小茅房……

墙头那边,忽然传来了噼噼啪啪很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哗哗的小便声和两个男人粗大的嗓门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拆迁,其中一人不时很粗地骂一句娘,也不管女厕这边是不是有人。

母亲立刻小心翼翼起来,慌忙歪歪身子调整一下角度,做贼似的努力把那不得不发出的声响控制到最小最小……

但那两个男人好像还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因为他们立刻就都不说话了……

尽管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可能知道这边是她,母亲还是感到了无言的难堪和尴尬。

不一会儿,那边的人噼噼啪啪脚步很重地都走了,母亲这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长气站起来……

母亲回到屋里,坐奶奶床沿上的女儿,正对着电视机前仰后合大笑着……

母亲搓搓手说:“外面的雪好大!”

“是吗?”父亲说着站起来出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大声说,“真的,好大的雪!”然后又说,“我们得早点回去吧!”

老父亲说:“早点回去吧!再晚,怕没车了。”

“没事,爷爷。”女儿的目光离开了电视,“市政府今年的十大实事之一就是保证节日期间有通宵班车。”

“爷爷说得对,雪太大了,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父亲从门后铁钉上拿下了自己的棉袄。

“不。再看一个小品。”女儿坚决地说。

“回去还不是一样看。”父亲从老母亲脚头的棉被上拿起了女儿的围巾。

“等回到家那小品就过了。奶奶,你说是不是?”

奶奶哇啦哇啦连连点头,又愤怒地指戳着儿子哇啦哇啦了一番……

女儿得意地朝父亲伸了伸舌头……

父亲学外国人那样摊开两手耸了耸肩……

第二个小品快结束时,父亲把蜂窝煤炉提出去换了一块煤,进来时,女儿已经自觉地在和爷爷奶奶说“再见”了。

奶奶正从枕头下摸出准备好的五张崭新的10元钱,哇啦哇啦着递给孙女。

老父亲退休多年了,去年为了买下已经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又把一点儿老底子全扯心连肝地掏出来了。如今别说几十块钱,就是几块钱、几角钱,对于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容易吗?父亲上前一步拦住了:“爸、妈,说来惭愧,过年了,可除了两瓶酒,儿子什么也没给你们买。今年的压岁钱,你们就……”

从来不打断任何人说话的爷爷打断了父亲的话:“多余。”

父亲顿住了。

半晌,爷爷朝孙女仰了仰那把倔硬的山羊胡子说:“燕子,这是压岁钱,拿着。”

女儿迟疑了一下,拿着了,但是趁穿棉衣、找手套的忙乱之际,她又把钱悄悄地塞到奶奶脚头的褥子下边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6#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44:00 | 只看该作者


顶着鹅毛大雪,他们走出了那一大片低矮的工人宿舍,站在了公共汽车站不大的水泥雨棚下。

雨棚上竖着一大块广告牌。没有灯。市里去年就开始搞“亮起来”工程,不过至今也没有搞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市中心,不在脸上。但路灯是有的,也是亮的。在路灯蒙蒙光影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广告牌上站着几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不知道她们做的是什么广告?胸罩?短裙?还是长筒丝袜?看着她们迎风斗雪地傲立冰霜,让人倍觉寒冷。

雨棚下再没有其他人。

女儿开始跺脚,一下一下轻轻跺着。

母亲面朝来车的方向,木头般一动不动。

该早点儿出来的。不该答应女儿再看一个小品的。父亲想着,在心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品该是宴席上开胃的一碟小菜,而如今却变成了这桌盛宴的主菜和大餐。一个有着5000年文化史和12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今天怎么会如此热衷于廉价的小品和小儿科的搞笑呢?这真如同一位曾经德高望重的老人,迷恋上了呵痒取乐一样,让人感到无以言说的悲哀!

女儿忽然往天上一指:“爸,你看!雪停了!”

父亲仰脸看了看无尽的夜幕,摇摇头说:“有意思!那么大那么猛的雪,说停就停了。”

远远的一辆出租车开来停下了,司机摇下车窗很爽地说:“这会儿哪还有公汽啊?上来吧!我也是顺路回家。”

女儿期待地看着母亲。

父亲也看着母亲。

母亲仍然木头般一动不动面朝着公共汽车开来的方向,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跟前停下了一辆小汽车。

父亲转过脸,尴尬地朝司机摇了摇手。

那司机在摇上车窗的同时摇了摇头,然后唰地开走了,很快就在空旷的马路上变成了一个小点……

又一辆出租车远远开来,又飞驰而去。

里面有客。

女儿显然不耐烦了,跺脚的声音越来越响。

父亲试探地朝着母亲的后脑勺说:“站着也怪冷的。要不咱往前走走吧?边走边看着车,反正招手就停。”

母亲的脖子动了动,身子慢慢转了过来。

六只脚在松软的雪路上嘁嘁喳喳走着。女儿脚上是一双新皮靴,在新亚洲大商厦买的,188元,可买回来还不到一个星期,报上登出整版广告,那本市最大的商厦开始疯狂大减价行动,用同样的钱已经可以买两双同样的皮靴了。因为这个,母亲一直到现在心里都堵着。

母亲脚上也是一双新皮鞋,不过是在“下岗人夜市”上买的。“下岗人夜市”是市政府承诺为百姓说实话做实事出实效的十大经典行动之一,辟出一条街路,扯上两排电灯,只要有下岗证,象征性地交点租金就可以拥有一个摊位。母亲只是在那个鞋摊前站了站,扫过一排排锃亮皮鞋的目光,只是在这双鞋面上稍稍多停留了几秒钟,那一脸横肉极像个体肉贩的摊主便把母亲“捉”住了。

“38块。”摊主把鞋送到母亲手上,又大大咧咧地说:“真想要,28块拿去吧!咱下岗工人是一家,亲不亲,下岗人。我也大放血了。”

摊主的话让母亲的心温暖了一下。是呀!亲不亲都是下岗人。母亲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那摊主的一脸横肉,她忽然觉得这人不像一个下岗工人。她也说不出来下岗工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只是觉得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她不想买这双鞋了。她小心地把鞋放回了原处,转身要走时,那摊主转出来挡住了她。

“你总得给个价吧!”摊主一把抓起鞋杵到母亲胸前,阴沉沉地说,脸上的笑容早已一扫而光。

母亲觉得那人手里抓着的不是鞋,而是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她顿了顿,小声而无奈地说出了一个她认为绝对不可能成交的数字:“18块。”

母亲万万没想到,摊主竟把鞋往她手上一拍,说:“好!18块就18块!谁叫咱都是下岗人呢?”

毫无退路了的母亲,无可奈何地打开了她的钱包……

他怎么就知道我也是下岗工人呢?离开那个摊位很远以后母亲忽然想,我脸上又没有写着字?……

父亲脚上也是一双新皮鞋,是如今路上很少能看到的翻毛牛皮鞋,那是好几年前父亲领的劳保用品,一直没穿。支援灾区时,父亲爬上梯子,从暗楼上把它翻了出来,可是“捐办”却不收,说去年六七成新的衣服、棉被送到乡下人家农民兄弟都看不上眼,很多至今都还堆在乡政府里没人要哩!你这不花钱的、又丑又笨又重的劳保皮鞋送下去,不是让农民兄弟更瞧不起咱工人阶级吗?

刚才离家时,父亲把它换上了。父亲换鞋时,想起了不久前听到的关于“翻毛皮鞋”的那则笑话,父亲在听到那个笑话的当天晚上,就想给母亲学说一下,可上床后,那笑话在舌头上翻转腾挪了好几遍,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是一个荤笑话。而母亲是个“正派”至极的女人,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正派”,一点儿荤笑话都听不得,哪怕稍微一点儿沾“荤”的只言片语,都会引起她发自内心的极大愤怒。他们本该尽享人生快乐的夫妻生活,也因为她的“正派”少了许多应有的乐趣!……

女儿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远远地有一对大灯越来越亮。女儿有点兴奋。可近了才看清是满身泥浆的大货车。大货车哐哐啷啷溅起一路雪水玩命地开过去了。女儿轻轻叹口气:“这要是没车了怎么办哪?”

父亲笑道:“没车你负责呀!谁叫你逮着电视不撒手?”

“负责就负责。那你们得听我的。”

“行!听你的。今年全听你的。”

女儿立刻抓住父亲的话紧上一扣:“老爸,这可是您说的:今年全听我的。”

父亲轻松地笑道:“那当然。”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女儿迅速地伸出了小姆手指:“拉勾!”

“拉勾就拉勾。”勾住女儿的指头后,父亲又笑了,“我说的可是阴历年啊!”

女儿愤怒地甩掉了父亲的手:“老爸,你狡猾大大的!”

父亲哈哈一阵大笑,侧脸看看母亲。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母亲沉重的脸色依然和这气候一个样。父亲忽然想起了不知什么人的几句诗──

亲爱的笑一笑吧

笑一笑

忧愁只能

使这个冬天更冷

而微笑会将春天催生……

父亲心里一阵冲动,很想对着空荡荡的马路和黑沉沉的夜幕,把这几句诗大声朗诵一遍。

前面就是铁路孔了。女儿又可怜兮兮地开了口:“爸,我们走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车呀?”

父亲看看表,又回头看看:“按说该有车来了。”

女儿站住了:“按说,按说!要是没有怎么办呀?”

母亲从女儿身边默然而过。

父亲笑道:“刚才不说今年听你的吗?现在还有3个多小时。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说怎么办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真的?”

“当然。”

女儿看一眼母亲沉默而僵直的背,大声地叹口气说:“唉——算了吧!你说了又不算。”

父亲微笑着,慢悠悠自言自语般说:“总结鄙人半生的经验和教训,一个人要达到自己的预定目标,有两点十分重要:一是不屈不饶,二是千方百计。”

女儿怔了一下,然后上级般的拍拍父亲的肩膀,表扬说:“所言极是!”

女儿赶上母亲,转身倒走着,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地说:“妈,我给您出一道选择题。女儿现在拥有50元人民币两份,一是爷爷奶奶所给压岁钱,一是自己所挣劳务费。请问母亲大人,您愿意选择哪一份来支付今晚的‘的士’费?A,压岁钱;B,劳务费。请选择。倒计时开始:10、9、8、7……”

母亲瞟了女儿一眼,朦胧的夜色中,女儿年轻的面庞格外鲜明……

我也有过这样的面庞呵!年轻、稚气、青春四溢的面庞。我也有过这样的年龄呵!无忧无虑、还不懂生活艰辛的年龄。不过很短暂,很短暂地就消失了。消失在猪圈里,生产队那个三间半草棚的猪圈里,那个后来被我收拾得相当干净,不再臭气熏天的猪圈里……

你真是吃在猪圈,睡在猪圈,一心扑在猪圈呵!谁有你这么认真呢?认真得简直就像一头猪!你喂猪喂出了感情,过年杀猪时,你竟然会伤心地躲起来,躲到远远的水泵房后面哭一场!会餐时你没有吃肉,你甚至不敢看那碗里几乎没有放酱油的所谓“红烧肉”,你只要看到那一块块肥嘟嘟的大肉块,你眼前就会出现一头头哼哼唧唧的、大腹便便的、你每天愉快地喊着它们的名字教训它们的猪……

那以后的很多很多年,你竟然不再吃猪肉,弄得很多人还以为你是少数民族。

你喂猪喂出了成绩,为此被评上公社一级的“优秀知青”。大会上,公社书记的报告中称你为“革命的女猪倌”。那是怎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大会呵!全公社所有知青都集中了,人声鼎沸,彩旗飘飘……当你站到台上,第一次看到脚下那么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时,你差点要晕倒了。回城以后,你也曾多次被领导表彰过,发奖状,发奖金,可却再也没有那种漫山漫坡黑压压人群的规模,再也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了……

“……5、4、3、2……”女儿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

父亲开口说话了。父亲凑近母亲,像一个见利忘义的急不可耐的同谋般怂恿说:“快!随便说一个。不坐白不坐。”

母亲偷偷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马路,从工人三路到解放路得多少钱呢?10块?15块?也许得20块吧?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母亲完全没有一点儿计算依据,母亲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完整地说是没有坐过任何小汽车。今天那一块两毛钱一张票的专线车,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奢侈了。

身后一对车灯远远出现了。

很快看清那是一辆出租车。

而且没载人。

女儿已经把母亲的无言当作了默许,这时便高兴地朝出租车连连挥手,出租车滑到跟前刚一停住,她就一把拉开了前车门。

“我不坐!”母亲突兀地冒出一句,拔脚走去。

“妈──”女儿绝望般大喊一声。

母亲头都不回,像怕被劫持似的,身子直直地匆匆迈动着脚步。父亲大步赶上去,拉住母亲的袖子小声说:“过年了,让孩子高兴高兴!”

母亲甩掉了父亲的手:“你有钱你去坐。”

父亲笑了:“嗨──咱还不至于出不起这个车钱。不就10来块吗?”

“就10来块?你说得真轻巧!”

父亲怔了怔,无奈地转回来对司机抬抬手:“对不起!师傅。”

像上一辆出租车一样,司机在踩下油门时摇了摇头。

他们穿过了铁路孔。

女儿噘着嘴,看着轧起一路雪水飞驶远去的小车,半晌说:“未必真的走回去?”

父亲往后看看,回头笑说:“走回去也没多远嘛!我和你妈下乡那会儿还没你大哩!哪天不是一抬腿就10里、20里的?招工回来时更好了,拉练。一天五六十里,一走半个月。”

“那是干嘛?神经病?”女儿话里透着气。

父亲装着听不出女儿的坏情绪,一本正经地说:“干嘛?练铁脚板呀!”

“练铁脚板干嘛?”

“准备打仗呀!”

“和谁打呀?”女儿扭脸看着父亲了。

父亲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头:“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还有……”

“越南?”

“没有。那时候越南和我们好着哪!同志加兄弟……”

女儿忽然不想听了,截断父亲的话问:“爸,咱们这要是走回家,得多长时间?”

父亲估谋着,还没想好,女儿又说话了:“12点前可以走到吗?”

父亲笑了:“12点散步也到了!”

“那咱们干脆就走回家吧!来车也不坐。”

“为什么?”

“我们不是要写《除夕之夜》的作文吗?我想,咱要走回去的话,我肯定能写出一篇绝对与众不同的《除夕之夜》。你说是不是?爸。”

父亲赞赏地说:“好哇!咱们来一次与众不同的除夕之夜!”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7#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45:00 | 只看该作者

有了明确的目的,嘁嘁嚓嚓的脚步声便整齐而迅速了。

禁鞭令弄得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幸亏有这场雪,要不然,关于年的联想的东西都没有。街边的小店铺居然还有没关门的,因为灯光强度不够,柜台上那些红红绿绿的包装盒,也就全都有气无力。发现有人走来,看电视的小店主站起来,行注目礼般射来深情的目光。

这家的日子,恐怕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父亲看一眼小老板脸上那满堆着的讨好的微笑,想。

绝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偶尔可以听到,从门后传出很大的春节晚会的电视声,可以想像屋里孤独的守夜人,在这大年夜的冷清和寂寞,陪伴他们的可能只是一台效果不好的,甚至黑白的电视机,还有一杯茶,一包烟,再加上一台瓦数不会多大的电热取暖器吧!父亲想。他们可能连瘫在床上等他们的老伴都没有了。父亲又想,同时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妻子。

又一辆满身泥浆的卡车哐哐当当从他们身边飞速开过。卡车开过以后,马路更加冷冷清清……

女儿走路的兴趣调动起来了,兴致勃勃,嘁嘁嚓嚓越走越快,一边不断回头催促母亲:“妈,快点儿!”

“你走快吧!我陪着妈妈。”父亲说。

女儿忽然兴高采烈地指着路旁叫起来:“爸!妈!到工人二路了!”

工人二路汽车站和工人三路汽车站一样空无一人,不同的好像只是水泥雨棚上面的广告,似乎还是那几个近于赤裸的年轻女人,只不过在这里展示的不是她们那丰满的大腿了,而是更加丰满的胸。

“我们走得很快嘛!累不累?”

“不累!我都走热了!”女儿大声说着,扯下围巾回身扔给父亲。

父亲把围巾围到脖子上,领袖般把手往前方一挥:“我宣布:现在向工人一路前进!”

路边小巷忽地窜出一辆自行车,拐弯时卟嗵滑倒在雪地上,人和车分开了好远,女儿忍不住格格格地笑起来……

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的是一个小伙子,他扶起自行车的时候,恼怒地往这里瞪来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又飞身骑了上去,却不想屁股还没有落座,又扑嗵一声摔到那边去了……这一下女儿笑得更厉害了,连父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母亲侧脸看看父亲。她真羡慕他的好心情。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发愁的时候,无论是她的下岗,还是他母亲的中风。她下岗时,他说又不是你一个人!他母亲中风后,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在她被骗买编织机后,他也只是说那家伙跑不了的。他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柱。是的,精神支柱。只要他在家里,那套小小的一室一厅,就无时不充满着歌声和笑声。如果他还是物质支柱多好!如果他还能让我们的家充满金钱多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父亲立刻捕捉到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这声轻轻的叹息,他扭脸轻轻问:“累了?”

母亲摇了摇头。

“走热了没有?”父亲说着,伸过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握着妻子的手了,当他握住妻子的手以后,他的心立刻震颤了!这是怎样粗糙的一只手!比我工具箱里的锉刀还要粗糙!他忽然一阵心酸。他深深感到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失职和无能。这个善良的女人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你,整整20!她没有一天离开过你,她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生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你哪?你给了她什么?给了她宽敞的住房吗?给了她柔软的席梦思吗?给了她微波炉、VCD相机吗?给了她金耳环、金项练、金戒指吗?给了她这里三日游、那里五日游吗?你的洗衣机还是那个单缸的!你的电视机还是那台12!你甚至还让她自己挣钱糊口!你是怎样一个低能儿呵!你只知道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你只知道老实听话,服从分配,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只知道不偷奸,不耍滑,凭良心干活!你只知道遵纪守法,不坑不骗,清清白白做人!可你得到了什么呢?你连一张奖状都没有拿回来过!你连去工人疗养院休息一个星期的政治待遇都没有过!你甚至连让妻子大大气气地坐一回出租车的资本都没有啊!你、你活得像个什么人呢?父亲的脸色少有地沉重起来。我是不是也该像人家说的那样换一种活法?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没有再松开。

母亲没有说话。她身上是走热了,不过她的脚是冰凉的。这双水货皮鞋的鞋底已经湿了,雪水正一点点浸上来,每一步的踩压和放松,都把那冰凉的雪水拔上来一层,每走动一步,脚板和鞋底之间便都要吱地响一下——只是因为走在这雪地上,脚板和鞋底之间的响声,被鞋和雪之间更大的响声给包裹了,除了她自己,旁边的人谁也不能分辨出来。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上当了,这鞋底里恐怕都是马粪纸!我总是上当!总是上当!我为什么总是上当呢?我是一个多么无能的女人啊!她又一次侧脸看看身边的男人。每当她这样深深自责时,这个男人就会笑嘻嘻地说,你一点也不无能,你能找到我这样优秀的丈夫,就是最大的证明!他当然是在开玩笑,可那是多么让我喜欢的玩笑!她忽然情不自禁地也握紧了丈夫的手。

父亲感觉到了母亲手上的力。他扭脸看看妻子,他发现妻子脸上那无形的冰霜正一点点消融。他真心地高兴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满世界一指:“瑞雪兆丰年。明年我们一定会好起来!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你信不信?”

在那双明亮的、逼视的目光下,母亲点了点头。

“不行!你得用嘴说:信,还是不信?”

母亲终于张开了嘴:“信!”

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女儿回过头:“爸爸,你笑什么呀?”

父亲大声说:“你妈妈说她想唱歌!”

女儿立刻拍起巴掌:“来一个!来一个!”

母亲一下甩掉了父亲的手:“你要想唱你就唱!拿我做什么幌子!”

父亲大声唱了起来——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女儿在前边和着父亲一起唱起来……

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他们身边蹬过去,三轮车工人扭着头不解地看了他们半天。

父亲和女儿一首歌接着一首歌唱,工人一路的站牌很快被歌声甩到后边,在经过这个汽车站时,他们甚至不能空出嘴来说一下,只是互相用手指给对方看。父亲朝女儿伸伸大拇指,女儿则朝父亲伸出食指和中指。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8#
 楼主| 发表于 2007-04-01 17:45:00 | 只看该作者

快到富隆饭店时女儿不唱了,不光不唱了,还呲牙咧嘴起来:“爸,我的脚磨破了。”

父亲搀着女儿在一盏路灯下站住,蹲下来把女儿的一只鞋脱了下来。当女儿温暖而漂亮的小脚搁在父亲手掌上时,父亲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这多像妻子年轻时的那只脚!他忽然想,要不了几年也会有个小伙子把这只脚捧在手里的。日子很快,你看着吧!

女儿金鸡独立地站着,一只手扶着父亲结实的肩。她右脚的踝骨内侧磨破了,白嫩的皮肤露出一块亮晶晶的粉红。

“疼吗?”父亲仰头问。

“嗯。”女儿嘟着嘴,声音里带着一点水意了。

父亲拍拍肩上女儿的手,仰仰下巴说:“前边有个小药房,买块创可贴贴上就不疼了。”

母亲走上来,掏出手绢蹲下,默默地、心疼地动手给女儿包脚,又给女儿穿袜穿鞋。在这个过程中,她悄悄地向马路两头看了一眼……

马路上空空荡荡……

母亲莫名地感到一丝失望……

女儿在地上试试,感觉还行。他们又往前走去。

“爸,妈,你们当年拉练是不是也磨破过脚?”女儿问。

“没有。”父亲说,“我们知青全都没事儿,倒是带队的师傅们受不了,只一天下来个个脚上都打泡。我们还笑他们,说老领导不如新领导。”

“什么老领导新领导?”

“这都不知道?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呀!老工人就是老领导,新工人不就是新领导吗?”父亲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可惜现在谁也不领导了!”

女儿立刻接上一句:“领导我呀!”

父亲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女儿却又呲牙咧嘴起来。踝骨处不大好包住,手绢退上去了,皮鞋帮又磨了伤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红灯高挂的富隆饭店前了。

走到富隆饭店,离家就不到一半了。

富隆饭店本来定名叫“富农”饭店,3米多高的镏金招牌都做好了,在有关部门干预下最后改作现在这名字,才准予开业。此刻饭店门前正是灯火辉煌,大横幅广告上印着:欢迎光临年饭八折。接着是一串价格表:豪华族年饭2888元/桌、小康族年饭888元/桌、工薪族年饭388元/桌。

饭店前停着不少小汽车和面包车,两个保安在大台阶上来回踱步。

“爸,明年咱也上饭店吃年饭吧?”

“想潇洒潇洒?”

“哪里呀?妈妈累了一年,过年也该歇歇才是。”

父亲笑了:“还是女儿疼妈妈呀!好!就按你的指示办!明年年饭上饭店!”

饭店过去紧挨着就是一家小药店,药店门窗关了,但“日夜营业”的灯箱亮着,父亲笑呵呵地对母亲和女儿说:“本领导去买创可贴,尔等在此恭候吧!”

父亲走过去敲开了窗户。值班的小伙子正对着电视傻笑,他没有听清父亲说的什么,但看清了窗外是一张男人的脸,这个紧靠富隆饭店日夜营业的小药房夜间的主要业务向来都是安全套,他习惯地顺手扔出一盒,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10块!”

“什么?10块?你们宰人哪!”父亲正从怀里把钱包掏出来,接着便看清了面前的东西,一股无名之火突地窜上心头,他把那安全套砰地往小窗台上一拍,吼一般说,“我要的创可贴!”

父亲的声音很大,饭店大门口的两个保安不由得朝这里看了看……

小伙子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才认真地朝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位比他的父亲年轻一些的、但同样绝非经理也绝非公仆的男人。他低下头,在夜间供应专柜里翻找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略有歉意地说:“只有风湿膏。”

“风湿膏就风湿膏吧!再来块纱布。”……

父亲用一小块纱布给女儿盖住伤口,再贴上一张风湿膏,女儿又行走自如了。

明年,父亲暗暗想,我一定要换个活法!父亲有力地向前挥出一拳,突然猛跑几步,收住两脚,双腿一弯,孩子一样在雪地上滑起来。女儿忘记了脚伤,也高兴地学着父亲的样,滑起雪来,这一滑便滑得兴奋非常,她滑到了父亲前边,不断发出一阵阵大嚷小叫,弄得母亲提心吊胆地在后边直喊:“别滑了!小心摔着!”……

就在母亲第三次喊出“小心”的同时,女儿忽然“啊”的大叫一声重重地栽倒了……

父亲立刻冲到了跟前……

是路边下水道口的铁盖子没了,女儿一只脚掉在里面,一只脚横在路上,磕到路沿石上的脑袋一动不动,而马尾辫下的雪正在一点点变红……

父亲那两只眼皮厚重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一把扯下围巾急急包住女儿热血涔涔的头,抱起她就跑……

母亲大叫着女儿的小名,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着……

没想到除夕之夜的医院,还这么生意兴隆,生孩子的,感冒发烧的,喝醉酒的,油锅烫了脚的,应有尽有。父亲紧紧抱着女儿,不管不顾地一直冲进抢救室。抢救室里没人,父亲把女儿放到病床上,转身到走廊上毫无目标地大喊起来:“来人呀——救命啊——”

一名老护士出现了,她摸摸女儿的脉,又翻开女儿的眼皮看看,然后急急忙忙转身出去一下子喊来了好几个白大褂。父亲看着这些白大褂,他们严峻的神色和低声短暂的对话让他深深不安。其中一个白大褂把父亲喊到走廊上说:“你快去挂号,先交2000块钱押金。”

父亲呆住了,他身上的现金从来没有超过200块的时候。

母亲气喘吁吁地到了。她从贴身的衬衣里摸出那两本存折递过去,声音抖抖地说:“医生,这个,行吗?”

医生看明白那是存折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母亲二话不说,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抢救室里紧张一片,好几个白大褂出出进进,但父亲很快便看出这里没有一个说一不二当家作主的,他们似乎在等待着另外一个什么权威人士。从护士们急急的电话和匆匆的对话中,父亲终于听出他们在等脑外科主任。主任今天不当班。电话打到就在医院后院的职工宿舍家,主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任ersonName>夫人说主任有事出去了,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得到明年了吧?”主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任ersonName>夫人心情很好地在电话那头嘻嘻笑着。主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任ersonName>夫人一直不说主任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只说是吃年饭的时候,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直到弄清是怎么回事,主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任ersonName>夫人才收了笑,说她立刻想办法通知丈夫……

抢救室外,父亲紧攥双拳迎门站着,他恨不能把自己狠狠揍一顿;走廊边上,母亲软软地靠墙蹲着,呆呆地看着眼前过来过去的腿和脚,反来复去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句话:“本来该是我的。本来该是我的……”

那位老护士走出来了:“你们的女儿醒过来了,她要见你们。”

苏醒过来的女儿,如同根本没有摔伤,根本没有流过那么多血一样,清脆而响亮地喊着爸爸妈妈,说她饿了。

母亲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她笑着抹抹眼泪,伏下身子问女儿想吃点什么?

女儿眨巴着比母亲年轻时还要漂亮的那对睫毛长长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吃妈妈做的西瓜粥。”

“西瓜粥?”母亲怔住了。冰镇了的西瓜,冰镇了的绿豆粥,那是只有夏天才能做出来的呀!母亲便扑哧笑了:“这丫头,头不疼了是吧?尽开玩笑!大年三十叫妈妈到哪里去买西瓜?”

女儿愣愣地看着妈妈,忽然头一歪,再次昏迷过去了。母亲以为是自己把女儿气着了,忙喊着女儿的小名说:“妈妈去买西瓜。妈妈这就去!你醒醒,燕子,你醒醒呀!”

几个白大褂又是一阵忙碌后,女儿再次睁开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女儿缓缓地抬起手,没有血色了的几根手指无力地抹着母亲的眼泪说:“妈妈,你别哭……我不会死的……我还要上大学……赚很多很多钱给你……”

母亲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串串眼泪顺着女儿纸一般苍白的手背流淌……

女儿缓缓地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父亲,半晌,声音很弱很弱地问:“爸爸,我们家……是穷人吗?”

满眼含泪的父亲怔住了,他伸过握了二三十年鎯头和锉刀的粗糙大手,把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很久很久以后才底气不足地摇摇头,努力微笑着说:“不!我们不是穷人!我们家有手表,有自行车,有冰箱、彩电、洗衣机,还有……对了,还有电话。怎么是穷人呢?”

女儿嘴角浮上了一抹浅浅的、满意的笑。

那笑很快就凝固了。

如同她留在马路牙子上的那一摊凝固了的血……

脑外科主任赶来了,一辆小车把他直接送到医院大门里,一小时前也是这辆小车把他从家里接到宠物医院去的,车主价值10万元的一只狗,不知怎么从阳台上掉下去摔伤了。

主任匆匆走进办公室换工作服时,疯狂的母亲正以不可想像的力量,抱着女儿冲出抢救室,一边往外跑一边不是人声地大叫:“出租车!出租车——”

“去哪里?”出租车司机打着火,职业地问。

“开……快开……”母亲气喘吁吁地说。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

“开呀!随便你开!我有钱!”母亲隔着不锈钢的安全栏递过去了她的最后一个存折。

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大……

茫茫大雪中,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行,母亲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她的女儿,她没有感到女儿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消失……

父亲呆立在医院大台阶上,满眼苍茫……他背后候诊室大厅的电视里,春节晚会正进入高潮,那几位著名的主持人,正满面春风地带领着大家倒计时:……8、7、6、5、4、3、2、1!

沉重的大钟被撞响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 17:58:51编辑过]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9#
发表于 2007-04-02 09:35:00 |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怎么看啊
回复 支持 反对 引用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分享按钮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